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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疮疤与败犬 ...


  •   里篇:

      “恭喜了,那小鬼已经是一副完全被你攒在手心里的样子,回来的路上也要紧跟着……很有成就感吧。”

      将泽田纲吉送走,回到寺下家的屋檐下,已经月上中天。

      山上没有自来水,只有一道穿破岩石的溪流,在野树山花的掩映下,从砂石与菖蒲中流淌。

      夏天空气依旧里冰凉的水流,为下方人为挖出的水池,注入一片波光粼粼的银色。

      寺下真名在这片幽淡朦胧的银色前,将木屐留在岸边,脱下足袋后,解开了身上破碎污损的衣物,走入了水面。

      一直不远不近在附近的甚尔,在看见他衣物滑落下肩膀的瞬间,脸上明显出现了一种荒唐的笑容——自嘲轻蔑,掩盖不住的痛苦,都藏在这个不合时宜的笑容里面了。

      但与二人以往的唇枪舌剑不一样,甚尔背过身,听着身后的水声,说的却与他方才的刺痛毫无关联的事情:“今天的收获除了重新到手的小鬼头,就是你的术式了,和影子有关,真是个一步登天的术式呢。”

      真名仔细地清洗着自己的身体,特别是自己沾满血的小臂和手掌:“你也想要什么奖励吗?从刚才开始,你就表现的很在意发生的事情,还有…术式。”

      “在意?当然在意了。毕竟我只是个天生的无咒力,自然也没有术式的家伙,如今目睹大少爷觉醒术式的高光瞬间,醍醐灌顶,当然要感恩戴德。”甚尔的嘴角无声扯动,嘴唇上那道早结痂的伤口,都要被撕裂开来似的。

      真名用力搓洗的效果,是胳膊上红花般的血液痕迹逐渐褪去,而小臂上被咒灵腐蚀的皮肤真皮层,已经坑坑洼洼的了。

      伤势虽然不致命,但因为那里曾经的白璧无瑕,现在模样就显得极为惨烈。

      真名经过多周目后,在得到术式的今晚,经历过狂喜与战斗,已经有几分疲惫。此时皮肤的状态,让他有几分焦躁。

      “但我看不出来你说这句话有多少真心。你此刻,是发自内心的为我感到高兴吗?”

      “当然哦,要像拔得头筹的冠军一样,听见观众席的掌声和欢呼吗?”甚尔说着,虽然背过身,也一副高度参与、与有荣焉的模样,高高的举起手,吵闹地欢呼起来。

      他的样子非常不对劲。

      但真名分不出丝毫感情去迁就安慰他。

      男孩恨恨地瞪着,瞪着自己擦拭掉血迹后伤痕累累的手臂。那曾经被妈妈夸奖过,比喻成花朵和白玉,却变得丑陋的、粗糙的、坑坑洼洼的手臂。

      “你在说什么鬼话…今天那个咒灵的肚子里,居然还藏着一个孵化中的咒胎,把我的手臂都弄脏了。你有时间要说风凉话,也给我看点场合。我的手臂……”

      真名不安起来,为了甚尔此时还不合时宜的纠缠一些旁枝末节,冷漠的他差点高声着要骂出脏话。

      “对下人真挑剔刻薄,大少爷。嘛,不过很快,您也见不到我了。这样珍贵的术式,很快就会被迎回天上,做云端之人。想来一个拙劣的旧仆人,最后的服侍,该是懂得适时合理的退场,不要讨人嫌弃吧。”

      甚尔把真名话里的不悦理解成了别的意思。男人声音压低了,听起来有种不紧不慢的轻快。可轻快的语调很压抑古怪。

      这句话的每一个词,都是他碰着牙齿说的,像砸弄着一块铁锈味的冰。

      “你要离开。这不是聪明的选择。我不觉得你的记忆力,会差到忘记刚才发生的事情。”

      真名眼前有个突然浮现的选项框。

      他知道此时妈妈也在借助自己的眼睛,注视着眼前这一切,所以强压住躁动的不安,特意把胳膊往水面下藏了藏,才去看选项框——“您的师傅禅院甚尔向您发起了解约申请。”

      如果换作以前,真名会欣喜的追加“同意”这个按钮的权重。但几十周目的经历,不止增长了他的咒力,解锁了他的咒术,还让他知道了一些隐秘。

      比如眼前这个男人,也不过是个彻头彻尾的……败犬。

      那是哪个周目什么路线?寺下真名看见了在禅院这个姓氏面前,阴沉,被摘去了所有胆气傲骨的的禅院甚尔。

      寺下真名一瞬间窥破这个男人浪荡傲慢之后,被粉饰的痛苦。

      茅塞顿开。

      人世里的失败者,家族中的除名者,自我唾弃的败犬。

      真名的烦躁,忽然得到了最好的镇定。

      禅院甚尔,你早就被那个地方变成了……一条甘于痛苦的败犬。

      “按照教诲,我已经让泽田纲吉把绳子自愿系在脖子上。可是你呢?你也想要逃走?”真名不再着急搓洗疮疤,水面下的影子被呼唤,像水草般涌动,从淡粉色的血水中再次披浪而生。

      它们也受到些创伤和教育,变得安稳且懂事了。按耐住本性,悄声越过水流和植物的根系,像丝萝般攀爬上了甚尔的脚踝、小腿、腰线、胸口……

      在要害咽喉的位置,被天与咒缚一把拉住,用力撕扯了个粉碎。

      “我?哦,所以说在离开前,迫不及待的要用你新长出的乳牙,吃点不一样的东西,打算开荤了。”面对明显展露锋芒的攻击,不再有什么避讳,甚尔转过身来,扔掉手中的残秽,从高处俯瞰,歪头笑着望水中的真名。

      男人口中的话语没有了往日的轻松散漫,大有直抒胸臆,分外的尖锐直白:“可惜,如果是传说中的十影法,说不定你还有点打赢我的机会。可你的影子,看样子不是禅院家所渴望的术式。只是个四不像的半成品罢了。啊,抱歉,你本人可能不喜欢半成品这个词。不然举荐你回到禅院家的话,我也能有一笔功劳。”

      他摆出十分可惜苦恼的样子,用手点着额头:“一出生就是个半成品,到觉醒的术式还是半成品。是倒霉还是命中注定注定失败呢?”

      他说的半成品,明显指的是真名的性别。

      非男非女。在世间男女性别的两极中,不被任何一面承认的半成品,失败品。

      可甚尔并不知道,无论性别还是术式,对真名来说都是“妈妈”的馈赠。他人的歪曲和污蔑,只是说明没有人有资格了解、读懂“妈妈”的神谕。

      因为神只会回应祂的造物。

      真名怀抱着恶意的怜悯微微笑了,月光之下,男孩眉目间的戾气全消,仿佛刚才的剑拔弩张只是错觉:“所以,按照你这一套的评判标准,你要怎么评价无咒力的自己呢?”

      水潭中,除了简单蔽体的织物,身无寸铁的真名,在用影子做出了明显恶意的攻击之后,面对即将离开甚至反目的师傅,涉水而至。

      “残次品、烂泥、赌鬼、败犬、一事无成的废物、夹着尾巴要跑的失败者。”伴随水声,真名步步走近,一句比一句清楚狠辣的评价着甚尔。

      原本低头俯瞰小孩的男人像重新变成了一尊雕像,直到真名步伐震荡的水波,让浅滩的水面也弄湿了他的脚踝,沉默的他才做出了回应。

      真名只感觉一阵风从耳边刮过,一双炽热的手掌就紧紧捏住了自己的咽喉。

      喉头窜起腥甜,软骨没有被捏碎,因为甚尔另有目的,把男孩直接高举了起来。

      月光之下,连谋杀都恰当,像稀世的古珍被风雅赏玩。

      谋杀者姿态轻松,像举起一樽白玉瓶,要高高地摔碎,听个一地乱响才好。

      “是平时太纵容你了,才让你口无遮拦,以为用这几下子,已经可以出师了?”甚尔只用另一只手就完全盖住了孩子的脸,只从虎口留下嘴巴的位置。就像给玻璃眼珠的洋娃娃闭眼,二人身高体型上的差异,在这种绝对控制下一览无遗。

      “可是老师,你刚才没有在生气,是在害怕哦。”没等甚尔发言,再开口时,真名因被捂住鼻子,只能狼狈的用嘴唇呼气。破碎的喉咙里渗出血,唇红齿更红,这片红色里传来的声音,用了从不会说出口,但二人之前真实存在关系的敬称。

      语调从未有过的谦虚尊敬,但并非祈求饶恕。那双斑驳纤细的手掌,轻轻地贴在甚尔筋骨分明的手上时,像弥撒的圣人在宽恕罪人。

      “老师,你现在又害怕什么呢?”

      孩子的手被溪水浸润的冰凉,仅仅是贴在男人的温热的手背,凉意就和水滴一起,钻进了甚尔的皮肤下。

      月光与水色中,二人的影子纠缠在一起,形成一个畸怪的场景。地面被撕碎的影子卷土重来,蠢蠢欲动地在二人影子边缘游弋,像圣台下听到福音而激动起立的信徒。

      哪怕没有人看得见,真名依旧眉眼带笑,情态亲切诚恳,如遗忘了自己喉咙要被捏碎的事实般,一心感受手掌下贴着的成人脉搏的跳动。

      让甚尔感觉糟糕的是,明明是为了不看见对方的脸,才盖住那张诡谲的面孔,如同欲盖弥彰自己心里那个“害怕”的答案。

      哪怕是自己手握着这个命悬一线的小鬼,甚尔也不能在对方身上得到一点挫败对方的成就感————他能靠手掌下肌肉的移位和睫毛的扇动,知道对方在微笑。

      男人一点也不怀疑,就算他刚才真的一把捏碎对方的喉咙,暴力点让这小鬼脑袋搬家,等到指头上的血没有凉的最后,捧起对方砸在地上的头颅,端详留念这短暂温情过的情谊,也只能看见一张笑着怜悯的美人脸。

      他曾在禅院家森严的家庙中看见佛像。那佛像岿然不动的注视他的狼狈,所以他砸断了那泥胎的脖子,等那观音头落地,他没有等来救赎,也没有天罚。

      他什么都没有等来。

      只有眼下这个要被他杀了的“徒弟”,复述了一次他曾经的教诲:

      “那句,有的东西最好捏在手里,把它变成想要的模样。是你教给我的。如你所见,我做到了。”

      “可是老师,你现在杀了我的话,是在逃跑哦。和逃离把你变成狗的家族时,一样的逃跑。你是被我吓到了吗?是害怕成为咒术师的我,把你重新变成狗,变成猫,变成鸟,还是猪和兔子呢?”

      ——因为再一次目睹咒术世界阴影到来,旧病发作而弑主,可你夹着尾巴能跑到哪里去呢?

      ——杀掉我,没有关系,我可以无限次的重来,但这周目的你,就孤零零地丢在这个世界流浪,然后彻底烂掉吧。

      ——是,是的。我被你教的很好哦。你教我使用的绳子,如今我牢牢的握在手里,等你低头,自己入笼。

      ——甚尔,老师。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疮疤与败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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