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教初代]长夜微明》嘉纳浅香

4、长夜微明

　　如她所说的一般，孤岭中唯一的光源只剩下手中的那盏煤油灯。在整个世界都陷入了梦境之时，他们用手中的光劈开浓稠的黑夜，开辟出崎岖的山路中唯一的道路。
　　那条道路极其狭窄险峻，前路漫长不知通向何方。风轻轻一吹，脚下细碎的砂石便卷进鞋底，近乎风化的石块夹缝间顽强的杂草似有似无地亲吻着裸露的脚踝。
　　他突然想起来了，自己曾在孩提时代同乔托经常走的那条向着大海的路，那时他们尚且不谙世事，一路数着天上的星星。只不过在这条荒凉的、杂草丛生的小径的尽头，绝不会是在夜色中温厚而神秘，包容着闪烁星光的地中海。
　　终于他们一路无言来到了山头的一片开阔的平地。
　　“让我想想，还有什么好故事。不过我想你对这里的枯燥无味的生活是不会感兴趣的。”
　　瓦莱莉娅把灯悬在木桩上，温和的光晕抚摸着粗制滥造的木栏杆，她的神情变得柔和。
　　“在对面最高的山顶，那个地方就像是瞭望台，能轻松俯瞰到镇子的全部容貌。而在那里有着可以说是寥若晨星的东西。那是玛兰娜太太家种的玫瑰花。我以前曾想要去偷偷摘一些，结果被发现了。”她望着远处的某个沟壑间隆起的山坡上，映入眼帘的只是无尽的黑暗。那本该是在千篇一律的土色里绝无仅有的拥有鲜艳色彩的房子。
　　“我知道那是不对的。但是我还是觉得那是我见过世界上最漂亮的花。我当时不争气地哭着说出这个过分拙劣算得上是借口的理由时，刻薄寡语的老太太竟原谅了我，我还以为会被她拎着耳朵找到我的老爹——那可免不了一顿打。”从山谷传来的风轻盈地卷起了她的发丝，G第一次注视着她的脸，就像几乎所有的西西里姑娘那样，她有着深邃的五官，还有一双通透的眸子，如同在晴空照耀下澄澈的湖水。那双浅灰绿的瞳孔中闪烁着跳动的火光，犹如那些记忆也一同被点亮了一般。
　　他开始努力地回忆，在那个沿海的小镇的街边提着藤编篮子卖花的姑娘们手中到底有多少种鲜花，这是她们引以为傲的来自故土的馈赠。
　　“这里没有娇艳欲滴的鲜花，有的只是仙人掌、灌木、荆棘，好像就在告诉我们，要坚韧地挺立着，无论什么都不能打倒我们，”瓦莱莉娅无意识地攥紧了双手，“对我来说是那样独特的宝物，我想要献给我的母亲……她在生下我的弟弟后就过世了。”
　　“卡米罗·玛里诺。”他沉吟着。虽然G平时并不对于每个人的名字如此上心，只是经由乔托三番五次地提起足以让他熟记于心。
　　不出G所料，当他试探性地说出这个名字时，明显感受到瓦莱莉娅僵直的身体。她没有抬头，也没有看向他，只是紧抿着嘴唇保持长久的缄默，就好像要把自己完全陷入黑暗的深渊之中。
　　G在那一瞬间有些后悔自己一时嘴快。至少在相处的时间里从没有见过她这样寂寞而又冷清的神情，此时此刻他反倒更希望对方是因为走神或是心不在焉而陷入沉默。
　　他已经快要忘记自己上一次陷入窘迫的境地是在何时，以至于当他试着去解释的时候，手下意识伸进平常装着烟卷的口袋，却只无措地摩挲到了被磨得光滑的棉布料。
　　“一个月前我们在各地招募有志望的青年，他就是其中的一个人。”
　　好一会儿，G才开口继续着没有说完的话，声音却比通常吸烟消愁时更加沙哑。
　　“啊啊……”懊恼地抓了抓后脑勺，“是因为那个家伙，我们那个经常有‘疯狂’想法的首领。他非常乐意和每位愿意加入的伙伴倾心交谈。”
　　“因为我们希望他们冲劲与能力并存，而不是仅凭着一腔热血去白白送命。”
　　“当一世问到他选择加入自卫队的契机之时，”他这才收回向着远方的视线，转而望着瓦莱莉娅，“为了守护不在身边的姐姐，他是这么说的。”
　　——直到G见到了那个一头栗棕色卷发的小伙子，他敢确信这世界上存在巧合。
　　“在战事频发的故乡，我的至亲们都遭受了磨难。”面前的这个不满二十岁的年轻人刚抹去一身风尘，不好意思地扶正了头上的帽子，“在我很小的时候，那里就很不安宁。我还记得我们晚上都不敢睡熟了，免得在梦中丢掉了命。不幸就在那晚降临了，流弹击破了窗户，玻璃像锋利的刀片瞬间就割破了她的喉咙。”
　　“可幸运的是，她活了下来。感谢上帝的仁慈。”卡米罗黯淡的神色中有什么燃了起来，眼里充满了灵动的生机。
　　“我的姐姐自那之后便离开了村子，从卡尔塔尼塞塔的边境前往恩纳——那里曾经是战争的中心地带。我想她一定很不好受。虽然再也没能相会，不过我听到过一些道听途说，而在那些纷杂的消息之中，关于她颈间的丝巾的传闻绝不会缺席。”
　　明明是盛夏的夜晚，瓦莱莉娅却觉得冷，从头到脚彻头彻尾的冷，连同心脏和大脑一起冻结的恐惧全都糅碎在无尽的深渊之中。
　　“人生中第一次的恐惧是永远无法忘怀的。”她冷不丁开口，声音中似乎蕴含了某种无法违逆的沉重。
　　“很多事情都被我忘记了……在那一瞬间我有感受到疼痛吗，似乎下一秒我就会毫无痛苦地死去，这些几乎全都忘了。”
　　“我只顾着像一贯的那样寻找安全的庇护所，被扑鼻的尘埃搞得晕头转向……但是离我最近的卡米罗，惊恐地盯着我，他苍白瘦弱的脸上有一道刺眼的血迹，后来父亲转身看到我的那一瞬间都怔住了……再后来，我想问他们为什么不快跑，他就跟发疯似的，就这样我被老爹一把扛起来……”
　　瓦莱莉娅的语气越来越激动，甚至被呛得干咳了起来。火光打在她泛着血红色的面孔上，好像要把她燃烧殆尽。
　　语无伦次的话猛然被G打断。
　　“够了……”他的声线沉着有力，划破了寂寥冗长的夜，在虚空中回荡。
　　静默了片刻，她一把拽下一直随身戴着的丝巾。一道细长且犀利的疤痕顺着脖颈沟壑而下，几乎要到了锁骨。
　　“就算如此，我也从未惧怕过。直到那个黎明，破晓将至的时分，我被呼呼风声吵醒了。身边只有熟睡的弟弟，不见父亲的身影。他就那样跳进了山谷的那些褶子里。或许是因为倾尽了原本就所剩无几的家财换回了我的一条命，后知后觉地发现我们已经没有了能够生存下去的余地。”也许是因为迎着风向，她半眯着眼睛，用极其平静的口吻不顾一切阻拦继续诉说着。
　　“从那时起我便对悬崖高处第一次有了畏惧。明明我从来什么都不怕，连拿着刀切开皮肉都不怕……”
　　瓦莱莉娅忽然背过身去。她的头发简单地分成两束在后面打了个结，这样低着头的姿势恰好露出了纤细脆弱的后颈。G能感受到从她的躯体中散发出的哀伤，瞬息之间穿透了附着在她身上的坚甲。
　　甚至让他的灵魂为之震颤。
　　他对她的遭遇动容，但是他明白她并不需要同情，这样只会把她禁锢在更深的黑暗与痛楚之中无以慰藉。强大如他，当年也不过是抱着自己父亲的尸骨躲在哥哥身后的少年。
　　“回去吧。”他简短地说完，撑着膝盖起身就要去摘挂着的煤油灯，被她伸手一把拦住。
　　“夜晚还长得很。”指尖触碰到了G左手的手腕，她能清晰地感受到强烈而富有生命力的脉冲，从指尖的皮肤顺着血液一路传递到胸膛，顺应着她心跳鼓动的节奏逐渐合二为一。
　　察觉从手腕内侧敏感的皮肤处传来的冰凉，G一皱眉回握住她愣在半空的手。
　　“怎么那么冷……当心点别感冒了。”
　　“说什么傻话，现在可是八月……”话音未落，她身子一个哆嗦。G单手取下本就半垂在肩上的坎肩，扔给瓦莱莉娅。
　　幸亏在出门前发觉了渐起的风，因此他在临行时随手捎上了一条可以挡些风的衣物。
　　瓦莱莉娅没有推脱，乖乖地披上了还带有余温的坎肩。
　　“真是奇怪，我们上一秒明明还在谈论着鲜花，怎么就……”她撇开视线试图转移话题，却被G一把打断。
　　“我问你，你喜欢你的故乡吗？”G望着她，缓缓地、一字一顿地问，“哪怕它劣迹斑斑、糟糕透顶。”
　　她侧过脸，抿着唇静静地看着他。过了许久，她像是下定决心般地直视着他的双眼。
　　“它仍然是我的故乡，是承载了许多不可磨灭的记忆的地方。”
　　“这不就好了吗。”G向后捋了把头发，交叉双腿换了个更加放松的姿势。
　　瓦莱莉娅怔怔地看着他莫名其妙就放松下来的样子，良久，她噗嗤一下笑出了声。她觉得自己已经很久没有如此轻松过了。
　　“至少我现在不用过回那时啃干面包过活的日子。一连三天吃下来，连舌头都磨破了。”
　　“说到这里，”G难得接下她的话，“不太平的地方多的是，我长大的地方也不例外。”
　　“争抢有限的食物更是司空见惯的事情。脸上的伤就是那时留下的。我大意了，没料到对方衣服里藏着匕首。更丢脸的是……”他的眉角跳了跳，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起那桩他这辈子都不想去回忆的往事，“我害怕被人发现就在留疤的地方文了刺青。这种连乳臭未干的小鬼都干不出来的蠢事……”
　　“这也算是难以启齿的过往，我没说出去过，就当扯平了。”
　　“原来是这样，怪不得你那时一副想要杀了我的模样。”
　　伴随着他的忿忿的叹气声，瓦莱莉娅捂着嘴夸张地笑着，G一度后悔自己是否不该把这件事告诉她，好让她有了笑话他的把柄。
　　“既然我们都重新认识了彼此，那么首先还是从自我介绍开始吧。”她强忍着笑意，克制自己的体态不至于抖得那么厉害，对着G行了个不伦不类的见面礼。
　　“我是瓦莱莉娅·玛里诺。可以请教您的名字吗？”
　　风声渐起，树叶间依稀可见皎洁的明月时伸时缩。G的声音逆着风传了过来，她心领神会地捂着险些被吹跑的丝巾回以莞尔。一个不经意间，煤油灯的火苗在漏进灯罩的风中摇曳颠簸，一个黑影赶紧扑上前，用手护住玻璃罩透风的间隙，直到沾满油渍的玻璃上再度倒映出她清秀的面庞。
　　“那么，以后我可以这样称呼您吗？”
　　“随你喜欢。”她听见他如是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