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鸯日》陈不喜

69、069红豆

　　下车站后林幼鱼一眼就看见周舫那头异样惹眼的蓝头发，他打着哈欠站在门口，手上还拎着杯果茶。

　　林幼鱼跟打车回去的江靳说拜拜，拖着行李箱跑到周舫旁边：“你怎么来了？”

　　这大半个月周舫跟着他舅和江其明打了不少交道，对方出于某种未知的原因对他们算得上客气，还是不免透出两分浸淫商场的老练和毒辣来。

　　酒桌气氛在江其明的刻意控制下十分和睦，其间装作不经意问了一嘴周舫是不是有个堂妹。临港周家什么都不缺唯独这一辈全是男丁，周瑜如好几年暑假把林幼鱼带回父母家，当半个女儿介绍。

　　这事儿在临港不算秘密，如何传到麓南不得而知，传到江其明耳中就更耐人寻味。

　　周舫当下心里一沉。

　　没人觉得江其明只是随口一提。

　　周舫小舅舅也不是吃素的人，三言两语拦回去，不免试探着问有什么事。

　　都是千年的狐狸玩什么聊斋，江其明后靠在椅背上，举杯敬酒，笑了一声。

　　那杯酒敬得周舫和他小舅舅汗毛倒立——要知道，江其明坐到如今的位置能让他亲自敬酒的人已经不多。十年积累一朝喷发。他四十那一年以不要命的玩法高居麓南首富之位，一直坐到现在。

　　小舅舅私下跟周舫聊天时回忆，当年是一场非生即死的豪赌，置之死地而后生，极度缺钱的亡命之徒才做得出。
　　在商言商，敬佩有，忌惮更多。

　　江家那对双生子，要是另一个也就罢了……周舫深深替林幼鱼担心。

　　他眯眼看了会儿刚走的江靳，长长叹了口气。
　　转过头：“你就不能喜欢江靳吗，双胞胎不都一样？”

　　林幼鱼：“……”

　　周舫愁得头发都薅掉几根，自个儿把果茶吸管一插，吸了一口才觉得大脑冷静一点：“你觉得怎么样？”

　　林幼鱼踮脚试了试他额头：“你没发烧吧？”

　　兄妹俩大眼瞪小眼一会儿，周舫最后败下阵来，又问一遍：“没开玩笑，我认真问，你认真答。”

　　林幼鱼点头。

　　陆陆续续有人从车站出来，奔往自己的目的地。即使有人看见他们也匆匆一眼掠过。

　　周舫站直身体，斟酌着道：“你今年刚满二十，以后的事说不准，人一辈子……”他顿了一下，“会喜欢不止一个人。”

　　林幼鱼看他。

　　周舫脸上浮上一层阴霾，又说：“谈恋爱是一回事，别的又是一回事。如果只是前者，事情好办得多。”
　　顶多过个三五年。

　　上次他得知事情前因后果后没有立刻找林幼鱼也是基于这个原因，人在年少的时候容易将一时心动终身怀念，强行介入反而适得其反。
　　见到江其明后他就忍不住了。

　　林幼鱼没说话，括弧收起来，唇抿着。

　　周舫抵了抵牙根，加重语气：“你想一想后果，林幼鱼。”

　　这么下去林效夫妇很快就会知道，趁事情闹到不可开交前快刀斩乱麻——周舫心里这么想。

　　林幼鱼低头看自己脚尖，默然无言。
　　“你跟雪景姐分开了吗？”她冷不丁问。

　　周舫手一抖。

　　林幼鱼知道这件事是从徐静玉口中，临港周家如日中天，勉强能与之一比的姜家被查受贿，姜父跳楼。跟周舫青梅竹马长大的姜景雪一夜之间经受巨变，结亲之事不了了之。

　　林效的亲哥哥，也是林幼鱼大伯，和林效性子截然不同，门第观念根深蒂固，周舫在外面怎么玩他懒得管，结婚的人选必须他点头。
　　而姜雪景显然被第一时间筛除。

　　徐静玉说话的时候摇头叹气，很像想到什么不好的往事——像是林效和家中决裂来到麓南自立门户的隐情，露出林家表面清贵门第下的冰山一角。

　　周舫沉默几秒，神色如常：“早分了，分了一年多。”

　　姜家破产的事在大半年前，时间上算没有交叉点。而周舫的性子，不是真被伤到不会答应分手。

　　林幼鱼看了眼周舫，总觉得他不如表面看起来平静。

　　“你以后会遇见更多人，”周舫微不可察呼出一口气，压了压额角，“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可能是林幼鱼受徐静玉影响更大，她潜意识觉得自己的观念和养在林家的周舫有差异，又说不出差异源头，只能跟他讲道理：“我喜欢他。”

　　周舫：“以后说不准不喜欢了。”

　　林幼鱼不理解：“以后的事根本说不准，百分之五十和百分之五十的可能，万一我还喜欢呢？再说想那么多干什么？”

　　周舫感觉她真是这么想的，一阵无力：“他做过心脏移植手术。”

　　林幼鱼：“我知道。”

　　周舫压抑着情绪，没忍住脱口而出：“他死了呢？”

　　空气寂静。

　　良久，林幼鱼抬手遮了下眼睛，轻轻：“所以才要抓紧时间啊。”

　　得，说不清。
　　周瑜如说过一句话，说让他没事儿多去跟林幼鱼接触接触，不要瞻前顾后犹犹豫豫——在姜雪景最后一次来找他的时候。

　　周舫终于模糊地理解了一点自己跟她观念的不同，心情复杂难言：“你真这么想？”

　　林幼鱼回答他上一个问题：“后果，其实后果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我高中的时候生物成绩不好，每次都担心考不上大学，我妈跟我说实在考不上就考不上，那能怎么办；那年江舒怀差点死掉的时候我也很害怕，她说真到那时候再说，做自己眼下控制得了的事情。”

　　“从小她就告诉我想做什么放手去做，不要犹豫。很多事情在开始之前思考后果没有意义，只会让人束手束脚。”

　　“哎，周舫。”林幼鱼叫他名字，语气认真，“你觉得你还能碰到下一个雪景姐吗？”

　　“我觉得我碰不到第二个江舒怀了。”

　　比起“后果”，她更难过“遗憾”这种字眼。

　　周舫盯着林幼鱼看，对她有了新的认识。

　　从小到大他只觉得林幼鱼被养得太好，见到她其实很难对她说重话。她成天快快乐乐没有烦恼，大的烦恼不用她思考，小的烦恼称不上烦恼。同龄人为这个烦心为这个烦心，她简直像一股清流。

　　她身上有种难以忽视的勇气，跟林效放着丰厚家底不要跑到麓南成家自食其力的勇气异曲同工之妙。
　　还有，她似乎能轻而易举接受大部分事情。

　　周舫不再说什么，只是有微妙的妹妹被抢的不爽，伸手揉了揉林幼鱼的头：“走吧，带你去吃饭。”

　　话是这么说，他还是觉得有必要让林幼鱼见一见学校之外的江舒怀。
　　和在林幼鱼身边时，很不一样。

　　他腿长，走路快。林幼鱼拖着行李箱在后面狂追，滚轮“轱辘”“轱辘”响，大声：“等会儿，吃什么饭？”
　　周舫勾着车钥匙晃了晃，头也没回：“问那么多干什么，到地儿就知道了。”

　　林幼鱼到地方才知道周舫说的吃饭是麓南几家人攒的局，中间挤进来周家一些杂七杂八的人。

　　人她都不认识，但因为跟在周舫身后不少人冲她友好地打招呼。

　　她刚从车站过来，头发被吹得乱七八糟，加绒鹅黄卫衣哐当罩住整个人，只在伸手时露出半截手指。

　　林幼鱼脸要笑僵了，跟在周舫后头使劲扯他，不虞：“我要回学校！”

　　周舫脚步一停，瞧了她两眼。
　　大冷天，穿了件套头卫衣。进来暖气热，额头冒出层细汗。

　　周舫：“卫衣脱了，热。跟我小舅舅打个招呼再走。”

　　周舫小舅舅林幼鱼见过，想了想“哦”了声，一边走一边揪住卫衣里面毛衣秋衣脱衣服。

　　挣扎。
　　好不容易把卫衣脱下来拿在手上，林幼鱼单手扇风：“我刚刚好像看见夏冰了。”

　　确实是夏冰。
　　对视那一秒，林幼鱼确定了她的猜想。

　　夏冰身后跟着一个中年男人，西装革履，面相精明。周舫见她停下来也跟着望过去：“我记得那人叫夏远，跟在他旁边那女孩儿你认识？”

　　隔着一层纱面屏风，夏冰可能看了她也可能没有。林幼鱼移开视线，简洁：“高中同学。”

　　周舫“哦”了声：“你想去打招呼？”

　　“不用。”

　　屏风上画着山水图，泼墨般的颜色。

　　另一侧夏远趁捋袖口的功夫停下脚，问突然驻足的夏冰：“碰见熟人了？”

　　夏冰收回视线，摇了摇头。

　　夏远往走廊看了眼，只看见一扇关上的门，也就略过话题道：“见到你江叔叔先跟人问个好，饭桌上跟江舒怀亲近点。好好说话。”

　　脸上宛如被扇了一耳光，夏冰攥紧了手里礼品袋，扯出笑来：“知道了爸爸。”
　　“可是江舒怀有喜欢……”她没忍住，刚开了口就被打断。

　　“哈。”
　　夏远根本没把半路插出来的小丫头片子放在眼里，胜券在握道：“等她家里人知道……”他话语中未尽的意思不用再说。

　　夏冰盯着毛衣下摆，不说话。

　　夏远拍了拍她的背，语重心长地说：“爸还能害你不成，这是……”他眯眼向不远处包厢看，眼里流露出深沉的算计，“捷径。”

　　周舫这半个月见过江舒怀不少次，不巧，这一次没看见。

　　周舫小舅舅叫周从哲，见到林幼鱼笑得眼睛都眯起来，隔着大半张桌子冲她招手：“来，给大家介绍一下，这我们周家的小女儿。”

　　周舫拖开凳子坐下去，不免听见一番恭维的称赞。

　　这成套的词儿要是用在周舫身上他早抬脚走人，周从哲也是直白人，不耐烦听那些绕绕弯弯，换了个对象……两人一边听一边心底连连点头，觉得说得好，还能多听两句。

　　林幼鱼坐了一下午车饥肠辘辘，挽起袖子剥虾，心无旁骛干掉三只后才抬头，夹了一筷子不知道什么肉。
　　不小心吃掉半根红辣椒。

　　辣，手上都是汁。水在周舫左边，林幼鱼用胳膊肘碰了碰他，被辣得不行，抽气道：“哥，水。”

　　周舫右手和左手各有一杯，心不在焉把右手那杯没动的递过去。

　　林幼鱼一边擦手一边凑过去毫无防备猛灌一大口。
　　容量不小的杯子空了一半。

　　下一秒一股酒气直接从喉咙烧到她胃里，林幼鱼五官都被辣得错位。

　　“……”白酒。
　　她在桌子底下踩了周舫一脚，差点没呛出来。

　　周舫：“嘶——”踢我干什么？
　　哦，想起来了，刚刚有人给他倒酒，满满一杯。他推说自己开车，把酒移到一边。一个没注意端过去了。

　　酒度数不低。

　　林幼鱼喝了好大一口，含在嘴里吐也不是吞也不是。本来吃得菜就辣，现在辣得她直想吐舌头，眼泪汪汪看周舫。

　　周舫：“……吞进去算了。”

　　“……”

　　林幼鱼咽下去时感觉自己整个人要烧起来，拉了拉毛衣领口散热。
　　她在心里把周舫骂了一百遍，气得不想跟他说话，闷头吃东西。

　　周舫没太放在心上，吃了半天他一转头，发现林幼鱼双手托着下巴，直勾勾盯着他瞧。

　　柔白脖颈上多出一条银白色项链——周舫多看了两眼，筷子尖一顿：“干什么？”

　　林幼鱼只觉得天过分亮了，晒得她全身发烫，指着头顶说：“哥，你去把太阳射下来。”

　　头顶那灯是比较亮，吃了几粒花生米口气大成这样。周舫哼笑一声，没管她：“你当我后裔啊？”

　　林幼鱼不说话了，接下来一个半小时都十分安静地坐在座位上。散场的时候周舫让她叫人就叫人，仰头牙不见眼地笑，括弧晕乎乎地跑出来。

　　周舫一直没察觉到异样，把她留在门口去开车，准备送她回学校。

　　林幼鱼蹲在饭店门口金钱树边上，反应半天慢吞吞把手机锁屏滑开，一字一句告状：
　　--周舫让我喝了一大口白酒！
　　--白酒！！！

　　她记仇地打了三个感叹号。

　　刚吃完饭还稀里糊涂喝了酒，浑身发热，林幼鱼没穿卫衣，下巴搁在膝盖上：
　　--你来了没有啊？我等了一二三四五六……一百分钟！

　　糟糕。
　　本来要发给周舫的。

　　没等她撤回收到一条消息：--在哪儿？

　　头怎么这么晕。
　　林幼鱼腿蹲麻了，换了个姿势，发定位。

　　JSH：十分钟

　　十分钟。
　　林幼鱼花了会儿功夫才理解这什么意思，刚要站起来有个什么东西“啪唧”撞到她腿，她被扑得坐回台阶上。

　　“对不起姐姐我跑太快了！”
　　男孩站稳后迅速道歉，饭店门口很快传来另一道清脆童声：
　　“哥哥——”
　　“等等我！”

　　“哥哥哥哥哥！”
　　男孩往后看，小小年纪皱着眉头：“我停下来了，你不要叫！”
　　……

　　周舫让她等会儿，有辆车堵在停车道上他车开不出来，要让人挪车。

　　林幼鱼先等到了另一个人。

　　十分钟，他们应该在同一个地方吃饭。
　　那夏冰应该不是看错。

　　两边街灯亮，车灯树影晃。江舒怀撑着膝盖在她面前弯腰，笑时眼里融进一盏浮动灯光。

　　他敏锐察觉到林幼鱼看上去有点不一样，耐心问：“坐在这里干什么？”

　　关澄说什么来着，忘了。夏冰也在。
　　林幼鱼介意地地想一边伸出右手食指碰了碰江舒怀膝盖上的手。

　　江舒怀想知道她要干什么，没动。

　　见江舒怀没有任何阻止的意思林幼鱼大胆地把他一只手从膝盖上扒拉下来，整个攥住他食指，宣布：“我的。”

　　江舒怀纵容：“嗯，你的。”

　　林幼鱼得到肯定答复这才满意地松开手，她还坐在台阶上，煞有介事地伸手比划了一下和江舒怀的距离。

　　吹了十来分钟冷风食物产生的热度降下来，比划完距离林幼鱼冷得一哆嗦，自顾自穿卫衣，先穿袖子，头从帽子里出来时挣扎了一下。

　　江舒怀压低身子，手刚碰上卫衣帽子脖子就被人捞住。
　　飘过来一阵酒香。

　　“喝酒了”这三个念头在他脑中一闪而过，很快他就被迫转移了注意力。

　　林幼鱼醉得不清，满脑子刚刚一串“哥哥哥哥哥”，难以把人和名字对上，又潜意识觉得这么称呼可以，好像听什么人叫过。

　　嗯，唐岁叫过的。

　　林幼鱼放下心。
　　她头顶卫衣帽子随着穿衣动作戴上，跟小卷毛一起毛绒绒地蹭到江舒怀脸，说话时无意识贴近他耳边：“哥哥，你是不是来接我回家啊？”

　　哥哥。

　　江舒怀看着她，喉咙缓慢地动了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