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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十六)风起,风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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甫一下车,金玉愕然。
目之所及,群山起伏,繁木苍苍。左右不见任何屋舍,前后青翠欲滴,竟是来到郊野。马车正停在山脚,望过去黑压压全是人头,都是禁卫军服色。
这皇上,竟出宫来骑马了!
抿唇一笑,好闲的人。
这笑自然没人看到,一顶密实的纱帽裹起她整个的头。身上是一身火红的骑装,结儿说一大早皇上那边送过来的。从小到大没穿过这般张扬的颜色,惴惴。幸好是骑装,还衬得起心中雀跃。
是啊,雀跃。
结儿络儿左右扶住她,自顾张望,不见那人身影。正要开口,忽见禁卫军齐刷刷往一个方向看去,下一刻,欢声雷动:“万岁万岁万万岁!万岁万岁万万岁!”
凭地起雷,震得人心漏跳一拍。
前方草地上,数千禁卫军迅速分左右后撤,一条道路瞬间成形。马蹄声中,数十骑绝尘而来。
欢呼声更激。
数十骑奔入禁卫军阵仗中,如入无人之境。
人为他来,路为他开,理所,当然。
三米开外,马蹄当先踩到,一阵薄尘直涌面门。结儿络儿来不及惊呼,只听“吁”一声长唤,马儿硬生生立住,仰天长嘶。
当先一人,是他。
俊逸的面容高高在上,长眉斜挑,薄唇紧抿,不怒自威。挟一路的意气风发,更添几分英姿飒爽。仿佛海阔天空,都只不过为了他扬鞭一策。
目光在金玉身上滴溜一转,忽地唇一勾,笑了开去,那脸上瞬时春暖花开,一溪鱼虾嘻戏。他大笑:“哈哈哈...原来爱妃穿起来也没什么不妥嘛。”
是,金玉穿红衣,本来不会有什么不妥。
有汗从他额上淌下,发丝也被风吹乱,衣上沾满尘土,且在毫无形象大笑,却,比任何时候的他都要,都要惑魅。
“皇上好兴致,谢皇上谬赞。”
“不谢,不谢。”看来,他今天的心情不是普通的好。策马前行两步,忽地一伸手,金玉只觉身子被强行扭转,尚未把惊呼吐出口,人已坐到马上--姬烨的马上。
“皇上...”两人共骑,于礼不合。
“看前面。”姬烨却早收起了笑,阵阵热气从脑后吹来,极认真的扮演“师父”一职:“两肘稍往外张,两掌略收,对,就这样,拇指压住缰绳...接下来是脚。不要怕,最要紧的是一定要夹紧马肚子,这样不论情况如何,都摔不下去...腰!挺直!放松!挺直!放松!跟紧节奏,马步的节奏,否则腰会折断...”
金玉屏息禁声,不敢异动。一直以来只知道骑马时的恣意潇洒,却没想过,原来骑马还有这么多繁琐、痛苦的事项。缰绳的松紧直接控制着马的行止,拿缰绳的手得时刻注意保持尺度,松了,止不住马,紧了,等半天不见马举步。
初学时惧高,得让马慢慢走,以适应环境。而“走”也大有讲究,脚不能踢马,这是奔跑的暗示。腰要注意一挺一松,配合马步。
待熟悉了,可以小跑,马跑起来时颠跛是极利害的,人坐在上面,就像一件东西被不停抛上、掉下。不想被摔碎,就得在马落地时踩住脚踏,借力让自己站起,避开那股冲力。至于如何成功站起,嗯,这个可意会不可言传,需不断训练。马跑时,因重心的缘故,人随时有掉下马背的可能。为了杜绝这种可能,双脚得尽平生之力夹住马肚子,用双脚的力量维持整个身子的平衡。
至于要让马真正放开步子飞跑,也就是像姬烨刚才回来时那样,呃,抱歉,无可奉告,因为历半个时辰之久,金玉几乎耗尽凭生才智,也不过进行到小跑阶段。
呼...好累,好痛!腰和脚,好像都不像是自己的了。幸好戴有纱帽,不然还不知得狼狈到什么程度。而身后的姬烨,仍旧兴致勃勃,没有打道回宫的迹像。
“真让朕惊叹,爱妃还是位巾帼英雄。若是平常女子,这半个时辰恐怕就捱不过来。”眸中难得闪过丝欣赏,记得年少时初次上马,师父们也只让他练了小半个时辰。
“许是臣妾这几日睡得多,精神好。”听者却有心,忙淡淡带过。她万万不愿有人知道她的秘密。
“不过,几日酸痛是少不得了。”玩心忽起,也不出声,直接从马背上跃下。金玉只觉背后突然失去依靠,空落落不知何去何从:“皇上...”未想到因紧张的缘故,双脚压得太紧,马儿错以为要它开跑,鼻中喷气,箭一般便往外冲。“啊!皇上!”这回是货真价实的惊呼,情急之下,金玉竟忘了缰绳的作用,两眼一闭把绳一扔,伏下身子双手一抄,紧紧抱住马脖子。那马大半个时辰未能尽兴,这一跑起来,越发兴奋。
天将亡我吗?
风从两颊掠过,热辣辣生痛,而那庶阳的纱帽,也早在狂奔中丢失。猜测身下马的速度,丝毫不敢睁眼,就怕迎头撞来千年古树或天外怪兽。罢罢罢,就将生死都交给它吧,希望能撑到它累那一刻。
惧意稍退,仍是不敢睁眼,因为实在不习惯这种不能自己掌控的局面。耳边隐隐有人在大喊:“...绳...缰绳...绳...”
缰绳?哈,缰绳!
差点失笑,竟忘了,这马是受制于人的。那个声音越发近了:“...拿起缰绳...坐好...”
金玉还是不敢睁眼,摸索着拿好缰绳,一边更用力用脚压紧马肚子,一边试着把上半身离开马脖子。好,很好,终于坐起来了。那个声音似乎到了她的右侧:“不要停马,起,落。起,落...”
那是要她站起,坐下。心中稍定,试着与声音一起动作,经过几次磨合,终于能和上马的步子了。这一和,屁股受的罪便减去许多,上半身也颠得没那么利害了。
“好,该睁开眼睛了。”那个声音继续引导她。
睁,不睁?
天人交战。终于,眯开一缝。天!立即看到一簇树枝迎面扫来。下意识的避,没想到马儿先她一步转了个弯。嘘...好险。这一避,也教她对马的信心大增,终于把眼睛睁开。啊,都跑进树林子里来了呢!路很小,几乎仅容两骑并骑。
等等,两骑?
终于意识到另一人的存在,百忙中扭首往右看去,竟然,果然,是他!
姬烨轻轻松松骑在另一匹马上,满脸是笑,显然他一路跟来,也看了一路好戏。想到这一点,金玉不由自主有些气闷。一气闷,脸颊便悄悄红晕开来。
“哈哈,今日便到此为止吧。”姬烨终于决定放过他的“爱妃”,喝住马。金玉得令,手忙脚乱一番总算办到。许是林子太密,又可能是一路吹风多,竟感觉不到闷热。环视四周,发现一个问题:“皇上没带人在身边?”
“有,在后头,朕吩咐隔一里路跟上来。”姬烨不以为意,调了马头:“这就回去吧。”
“是。”金玉不再多言,抚抚胸口,按住那颗隐隐有些不安的心。
变故就在这瞬间发生。密实的树林,凭空泛起厉风,“哈哈哈哈哈......”笑声响彻。
姬烨把眉一压,脸色未变,捏一缕长发在手,淡淡问:“谁?”简短明白,就一个字,仿佛这突生的异变,只是一个小太监在书房外禀报有大人求见。
金玉敛了眼,有些无力--刺客,又是刺客。但这些远远没有刚才骑马那般可怕,早就经历了,属于已知。仅仅是无力--作为一个皇帝,到底要被杀和杀多少次?她这个本该不相干的人,为何总要一起经历?
“哈哈哈,乖孩子,好久不见,本王可是挂念得很哪。”
本王?难道!难道是他...声音很熟,金玉有丝了然。那个夜里,她在马车里听见过。
“原来是王叔。”姬烨一副大悟的样子,笑容迅速铺满整个脸庞:“朕登基以来杂事缠身,一直未能给王叔请安,还请王叔勿怪。”
“哈哈哈...难得烨儿有心。”循声望去,一人缓步走来。多年的尊贵不显自彰,看向他,首先看到一双含威的目,而整个人的形象,也便从这双目开始。发已花白,神色间却全无老态,而是散发一种雍容气度。
曾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曾经翻手为云覆手雨。曾经权倾天下,快意沙场。
如今--如今世道无常,败者为寇。
泽世王。
他先是笑着的。每走一步,笑意便减少一分。每近一步,金玉便觉得杀气重了一分。至第十步,泽世王冷若冰霜。
“王叔精神不错。”姬烨温温和和,开始拉家常。
“烨儿,放心,这回不会有人来打扰的。”泽世王眸中杀意更盛,如即将嗜血的兽,“一里外的几位将军自有本王下属招待。”
这么说,皇上与我二人的去处将无人知晓?金玉心中略震,本以为只要皇上能够拖延时间,便无大碍,看来是太乐观了。也对呵,想这泽世王是什么人物,动作之前,自要保证万无一失。而这树林中,必早伏下高手。
姬烨懒懒挑眉,依旧不痛不痒:“王叔太客气,朕很是不安啊。”
“都说烨儿是一代明君,今日一看,倒真气度不凡哪。人来,给皇上请安!”
话音一落,树影后隐约闪出十数条人影。借了树木的庶挡,看不清是什么装扮。但那一股风雨欲来的气势,立马汹涌而至。
人已来,安不至。
泽世王双目略眯,显然对目前一手掌控的形势非常满意。做一个仁慈的模样,问马上那人:“烨儿还有什么话需要本王代传的?”
姬烨看看周围,拧一拧眉,似乎终于有了点身处险境的自觉,微叹:“王叔就不怕身怀弑君之罪,为天下人所唾弃吗?”
“哈哈哈...”笑声全无笑意,只有狠厉:“成王败寇,你将本王逼上绝路,本王只好将它走成生路!”手一挥,不再多话:“杀!”
就见十数条人影瞬间飞掠,攻势发动。一阵鸟鸣扑翅声,却是停留在林内的飞禽被杀气惊起,纷纷离林而去。金玉心中反而镇定,今日之事必无善了,比当日如玉阁更凶险,几乎已成定局。
凭她轻功,加上泽世王目标不在她,要是弃光帝于不顾,或许可以全身而退。但,她不能。银针在手,厮杀在即,所能做的唯有叮咛一句:“皇上小心!”
咣当,撞上一对明若秋水的眸。
没有惊惧,没有失措,那双眸,姬烨的眼睛,就这么清澈透亮,明若秋水。先是疑惑,后是玩味十足,定定在金玉脸上胶住。他他他!竟是丝毫不把那十数刺客放在眼中!
而这一错神间,泽世王嘶吼:“啊--------!!”
金玉飞速转头,愣在当场。落英缤纷中,泽世王双目暴裂仰天大吼,脖、腰、双腿四处各有粗长的铁链锁住,全身上下共有八剑刺中要害。一瞬的静默后,血流如柱,从剑尖激射而出。而困住他的人,正是刚才从林中跃出的刺客。
“你,你,你...”泽世王语不成句,只拿眼瞪视悠然策马的姬烨。不信、狂怒、大惊......种种种种,堆砌他的大败。
这,便是定下的大局。
逢此巨变,金玉的惊诧不下泽世王。看着泽世王沐血被擒,竟微张了口,忘了合上。姬烨将袖子往她眼前一挡,顺势抱过马来,安置到自己身前。环视一遍,禁卫军已到,调转马头,沿来路返回。经过泽世王时漫不经心地,他淡淡道:“关灵,很好。”
风关灵手执铁索跪倒在地。
从始至终,目光没有落到泽世王身上。不屑?不愿?不忍?
风起,风止,血腥弥漫,一片肃杀。
这一夏呵,命定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