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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十五)沉月不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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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沉月不沉
一连三日,姬烨踪影全无。沉月宫所受的却“恩宠”不断,小至胭脂水粉凌罗绸缎,大至明珠宝石珍奇古玩,赏赐有增无减。人多了住不下,解决的办法不是搬宫院,而是将隔壁院落连通,沉月宫扩大一倍不止。
结儿络儿完全的“闲置”起来,原先的活什都有小宫女去做,两人便只剩跟住金玉左右不离这一事有份了。
“知道不?那匹暗红色的料子做舞衣最好看了!”结儿半倚在塌前两眼放光,一边给金玉扇扇子一边尽量压低声音与络儿咬耳朵。
“有银灰草纹的那匹?按我看,做件小袄倒实在。”络儿坐在结儿身侧矮凳,手里忙着绣一面锦帕。这手艺和金玉是同一个嬷嬷教出来的,因更用心的缘故,绣得比金玉还要传神些。久未拿针,功夫似乎没有拉下。
“就说你不懂!那料子软得像摊水,穿在身上人不动它也会飘,一旦跳起舞来,不成神仙?”
“舞衣有什么用?再好看一年也穿不到一次。不如做成小袄,天天能穿。”
“一辈子能穿一次也够了!说你不懂就不懂...”
“嘘...好啦好啦,别吵到主子...”
金玉则斜卧塌上,一心看她的书,对结儿络儿的噪音充耳不闻。
难得清静,难得清静啊!
将各色衣料一一讨论过,口也干了,结儿便起身找水喝。回到塌边时,眉突地一皱,不解道:“皇上好奇怪啊,怎地这么几天都不见人呢?”
皇上...这两字带着不可知不可解的魔力,叮当破解她的充耳不闻,映入脑中。金玉心神一凛,自书间脱离。
“就是了,好生奇怪。赏了这么多东西下来,偏又不过来看看主子,真不知皇上在想什么。”络儿亦不解。在宫里待久了,后妃们的起起落落看过听过无数,却都和眼前主子遇到的不同,没得参考。
两人都不是自寻烦恼的丫头,略提一提,便把话题换回胭脂水粉。说到兴奋处,往往是音量调高也不自知。
金玉暗叹,干脆抛了书假寐。清静只是暂时,赏赐不停,则代表那人心意不改。几日来的种种,无非想让她以他为天,让她明白取悦他的好处。有何可喜?他对她,甚至连对一般妃子的“喜爱”都没有,纯粹为一个目的而已。
再叹。为何她要把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为何她不像其它嫔妃,糊糊涂涂得过且过?对于她来说,无知才是福,看清看透,待惹烦恼。
说到嫔妃,昨日倒是有两位光临沉月宫。之前略有一面之缘,理义堂午膳的刘贵人李昭仪便是。金玉的受宠轰轰烈烈,非比寻常,虽然没有传闻说皇上“夜夜临幸”之类,但每日里不间断的赏赐前所未有,任谁都看得出玉妃之特别。刘贵人李昭仪不由惴惴,理义堂时仗着皇上撑腰,以为自己飞黄在望,对这玉妃着实嚣张过头。现在人家有了出头日,找起碴来,遭秧的岂不是自己?
都是在宫里出入的人,一商量,能屈能伸,忙备了点心之类到沉月宫赔礼道歉,最理想的,当然是先其它嫔妃与金玉打好关系。
金玉推说身子不适,由结儿络儿应付过去。理义堂的事她从来没有放在心上,施与受者,都是奉命而为。
又是黄昏,空气如常沉闷。用过晚饭,刚想到院子里走几趟消消食,忽有公公在院外通报:“皇-上-驾-到-”
抑扬顿挫,蓬壁生辉,连空气都洁净起来。
刹时间,就见人从各处奔出,跪往院门,只为对那人呼喊一声万岁。声透室内,结儿络儿一跳而起,又惊又喜,一个匆忙理金玉的发,一个急急整金玉的衣,然后半是扶半是推将金玉拥到院门。
排场浩大,威仪四方。万岁声中,前后宫女太监,左右带刀侍卫,环佩声起,暗香涌动,姬烨登场。头发全部梳往顶端,由一白玉箍扎稳,一左一右两条金丝惠带沿耳垂下,在肩侧摇坠。身上着一白色长袍,衣领袖口裙摆各有银龙飞腾,恣意潇洒。腰束银鳞紫玉带,左侧系一块飞龙图腾玉佩。双手负在身后,缓缓走来,道不尽富贵风流,天子龙威。
神情却极闲适。嘴角微微上扬,眉目平和,浑身上下有种慵懒的暖意。目不斜视,连金玉也未看,直直穿过众人,进入院内:“平身。”
一并谢恩。
结儿络儿扶着金玉,跟在一众侍卫身后。姬烨步入正厅,往四周扫视一番,略皱了眉:“梅公公,朕要你好好装饰沉月宫,忙了这么几日,便是这个样子吗?”
梅公公连连哈腰:“按皇上吩咐,一摆一设都是极品。”
“极品又如何?不合适便碍眼。都撤了,明日朕亲自来挑。”展了眉,在椅中坐下,见金玉站得远远,笑道:“爱妃,与朕一起坐。”眼珠一转,挑剔起几上摆着的糕点:“今日宫里不是做有朕最爱吃的小梅点妆糕?叫人传来。”
金玉浅浅在他身边的椅中坐下。并不是第一次见他无害的模样,早在如玉阁,他就温文柔和过。但他和朱赤的柔和不同,一切只是伪装。事实上对她来说,这样的他更可怕,因为不可捉摸,无从探测。
敛眉微笑,金玉静静坐着。
以不变应万变。
姬烨把独角戏唱得很自然。呷口花荼,问道:“身体可好了?”
“好了,谢皇上关心。”
“让朕看看...”说罢把身子前倾,打量一番下了结论:“瘦了。”扭头吩咐:“从明日起朕夜里吃什么,娘娘就吃什么。”想起一事,朝梅公公挥挥手,便有一个三指来宽的锦盒呈上。姬烨把锦盒打开,原来是一枚玉钗。钗头一簇吐艳鲜花,每一朵鲜花的蕊都是一粒不同颜色的小珍珠,而钗身更是镶钳两列鱼目大小的白色珍珠,至少三十来粒。色泽柔润,雕工奇绝,再加上那三十来粒大小一样的珍珠,名贵不言而喻。
“昨日才贡上来的,共有两支,朕献了一支给太后,另一支,就给爱妃。”站起身,亲自插在金玉发梢。目光由头顶转至金玉惊诧的眸,俯身笑道:“不是什么稀罕的东西,不过,因为由朕亲手给你戴上。”距离越拉越近,直到两人鼻子相触,灼热的气息翻涌:“所以爱妃,好好戴着。”
第一次和一个男子如此近距离接触,金玉几乎不能呼吸。意识有些涣散,因眼前一幕教人无力自持。忙把头向后稍仰,争得少许空间深吸口气,才定下心神,道:“皇上错爱,臣妾惶恐。”
是恼她的大胆逃避吧?怒意在姬烨眸中闪过。转瞬恢复常态,他甚至伸手捏捏她的颊,一径笑着:“错爱吗?不不,爱妃应该说谢主隆恩。”
他的伪装,无懈可击。如果不是之前太了解,她真的会相信,他本来就是这么一个随和温柔的人。无为太子,这个称号,就是这么装来的吧?
小心啊小心,在他面前,任何差错,结果都是致命的。
“谢主隆恩。”金玉从善如流。小心拿捏出合适的笑容,与眼前场景相衬。既然已经决定顺他的意,按他的剧本走,那么这一点细节上的配合是必要的。她不会再像以前,一径以淡漠去避人耳目。或者说,曾在长风国适用的淡漠,用在灿月国只会适得其反。
无它,身份不同。
亡羊补牢,犹未晚矣。她要用绝对的顺从,让他明白她无意挑衅,让他尽快厌烦这场消遣。然后,人生重归清静。
“爱妃应该多笑。”姬烨看向对面的人--又是那种敷洐的浅笑。胸中闷塞,脸上却和谒如春:“依朕看来,天下女子的笑各有风情,娇俏、妩媚、灵动、清纯...所谓一笑倾城,此言极是。爱妃的笑则很难定论,很...特别。”长眉往眼睛方向压了压,隐隐露丝冷意:“见到朕,开心不起来?”
“臣妾不敢。”金玉作势下跪,忙从椅上起身。
“哈哈哈...”放声长笑,姬烨先一步扶住金玉。刚才差点泄露真实情绪,好险。转扶为握,将金玉拉往身侧:“朕开玩笑,爱妃宽心。”
不轻不重的力道,刚好让金玉跌入他的怀中。在脸颊触及衣上银龙的瞬间,金玉反应过来,轰一下,但觉无可抑止的热潮从银龙涌来,迅速袭向她的颊、腮,及至耳。下意识地把双手按住姬烨胸膛往外推:“皇上...”
“到爱妃房中看看如何?”姬烨却不理她。手上力道加重,顺利镇压住她的抗议,不等回答,直接走往金玉卧房。
“啊!”这回只来得及惊呼。去房中看看,去她的卧房!这是身为女子最私隐的一处地方,由他口中说出,更增添无数暧昧--他是她的夫。朱赤也进过她的房,但那完全不同,朱赤每次过来都大呼小叫,与她亦兄亦友,让她觉得坦荡磊落,而且,两人间往往只有“书”这个话题,她从未想过该有什么男女之防。
可是,可是姬烨,将她搂在怀中的这个男子,如果他想,她是他的!这,这怎么相同?
看着怀中人的红潮越扩越大,姬烨首次发现,原来和她在一起也有心情好的时候。心情一好,笑容就变得坏坏:“看看而已,爱妃在怕什么?难道...”故意顿住。
“难道什么?”金玉几乎不敢抬头,心跳如擂。
“难道...爱妃从厨房偷了朕的小梅点妆糕,刚好藏在房内?”
“臣妾没...”话溜出口,才发现自己竟是在回答一个可笑的问题。这辈子怕是从来没有这么糗过,脸又涨红些许。而幸好...幸好他没有说出她想的那些话。
不管她同不同意,事实上,两人已经走进房内。和外边一样,华丽的各色物品充斥整个空间,富贵而琐碎。除去一张雕花檀木大床,西边窗下还有张仅容一人的卧塌,塌上一头堆了两个靠枕,看形状,不久前定有人压在上面。而枕边,闲闲搁了一本蓝皮黑字的古籍。可以想像,这塌的最大用途便是看书。
咦,等等,书?
姬烨不由惊奇。进过无数女人的房间,看过无数张卧塌,塌上面,古琴绣架鞋底食盘瓜子核桃胭脂水粉剪刀...等等等等都有见过,就是,没见过书。也对,女子无才便是德,有了闲情心情,不如弹弹琴绣绣花嗑嗑瓜子聊聊家常打发时间,搏个贤淑的名头。有谁,特别是一国公主,会来读书?
不由自主拿起书,《花曰》,徐文长。轻笑,原来是那个无用的山水文人。年少时倒也读过一些,新奇一过,便失了兴趣。将书抛回塌上,不经意,发现塌侧居然有个小小的书架。或者它原本只是个杂物架,不过因摆满书的缘故,现在成了书架。嘿,有意思。随手抽出几本,都是些奇闻怪志,笑意更浓,想不到这个古古板板的金玉,会喜欢看这些?收了手,回身瞧着金玉,只见她红晕稍退,又摆回那平静的神态,笑道:“哈哈,爱妃真好兴致,难得。”
“皇上见笑了,臣妾不过闲来无事随手翻翻。”
“随手翻翻,就翻出这么一架子书,然后又千山万水地带在身边,爱妃精神连朕都佩服呢。”一撩袍子,试着往枕上倒去,刚好一阵凉风吹来,大是惬意,“不过,都是些无稽之谈,读之无用。”治国之策,用兵之计统统没有,自然是读之无用了。
“寄情山水,怡情励志,用与不用,端看读书那人。”咬了咬下唇,终是拗不过本意,将反驳的字句一一吐出。这些书是她最爱,听到他用轻蔑的语气轻易否定,没由来的,气涌上心。长风国时,也曾有人嘲笑她的奇怪爱好,她一笑置之。偏在此刻听来特别刺耳,不驳不快。
“爱妃错了。真正的寄情山水,是策马平川,放舟长河,有风时逆风疾驰,起浪时逆流而上。”许是烛火跳跃的缘故,姬烨斜依塌上,眸子晶亮,“若像这些文人躲在屋子里听雨打芭蕉,咬文嚼字,怡情尚可,何来励志?”
策马平川,放舟长河,有风时逆风疾驰,起浪时逆流而上?好一个踏歌江湖,放任平生。幽幽地,心生向往,这一生所盼,不正是这种生活?“可是皇上,若是没有这些雨打芭蕉,臣妾将只知道宫瓦为金黄色。”
金玉背光而立,从姬烨这边看去,有一道淡黄的光晕朦朦笼住她身形,整个人似真似幻,孤立无依。心中忽地一软,某块地方被触动,山水,山水,忆起树林那夜,用针救他的女子,怕就是个纵情山水的人吧?否则,何以会在那时出现那地?于是有了个决定,为了不让自己有反悔的机会,他飞快下令:“明日早膳后,陪朕骑马。”
“皇上...”金玉惊:“骑马?”
“怎么?想抗旨?”
“不。”确定没有听错,喜意丝丝扩散,笑容也便显露:“谢皇上!”
“时候不早,朕先回宫。”一跃而起,心情开朗不少。自金玉身边走过时,发现她笑容仍在--那笑,是真心的吧?
这也就是说,他用对了方法?
步出院子,发现今天的月色不是普通地好。爱妃呀爱妃,朕要的不止是你,还有你的心!
征服,可是朕的本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