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栖树》清月见

25、025 记忆

　　佯城有十扇城门，进城之人鱼贯而入，却不见一人出城。

　　在城门处，一排守卫高高在上，以威严的姿态俯视着那些进城的人们。

　　朔白望着这一切，缓声道：“每道门皆是死门，只许进不许出，门后是各不相同的道路。若要进城，只能硬闯一番了。”

　　说完，他转头看向夙眠。此时的夙眠已稍微恢复了些精气神，她沉默不语，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正在思索什么。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傀泠的声音，“殿下，我来了。”

　　夙眠只一眼便瞧出那来人是宣娇假扮的，她强忍着心中的情绪，没有吭声。

　　宣娇察觉到夙眠的目光，嘴角微微上扬，笑道：“暗主不认得我了？”

　　夙眠咬了咬牙，从牙缝中挤出几个字：“傀副使。”

　　宣娇脸色微微一变，眼神中闪过一丝异样，但她并未言语，她猜测夙眠已然认出了她，可她竟然还这般隐忍，这可不像是她一贯的风格。

　　夙眠不再看她，转身面向裴曳，说道：“殿下，这就如同赌牌一般，选一扇吧。”

　　夙眠看着裴曳的目光从那些看似容易通过的门一一扫过，最终定格在了唯一一扇她未曾闯过的门——心魔门。

　　她不禁开口问道：“确定吗？不再考虑一下？”

　　裴曳没有丝毫犹豫，径直朝着那扇门走去，“怎么了？你知道里面是什么？”

　　“不知道。”夙眠跟了上去，压低声音切齿道，“殿下，以后断不能在外面和别人赌。”

　　城门缓缓打开，里面漆黑一片，四人同时停下了脚步。

　　远处，一盏萤火悠悠亮起，借着这微弱的光，夙眠看到宣娇悄悄地挪动脚步，紧挨在了裴曳身旁。她不动声色地快步跟上，四面响起机关变动的声音。

　　灯火忽明忽暗，前方猛地袭来一堵石墙。

　　宣娇紧紧靠在裴曳身后，早已做好准备。夙眠眼疾手快，在石墙即将把四人分开之际，一把将宣娇拉开，自己迅速站到了裴曳身后，石门瞬间隔绝开来，朔白与宣娇被堵在了另一边。

　　宣娇原本想着找机会拿回松山寒许诺她的灵力，却被夙眠这一搅和全乱了，她恨恨地跺了跺脚。

　　朔白虽然没走过这条路，但从书上了解过，不能有丝毫耽搁，他大声道：“傀副使，我们往前走吧？”接着又扬声喊道，“暗主，殿下，我们门口汇合！”

　　夙眠听见他们走远的脚步声，轻轻咳了一声，对裴曳说道：“殿下，往前走吧。”

　　她缓缓地走到裴曳前头半步，悄悄地灭了几盏灯，光线变得更加灰暗。

　　裴曳的步子慢了下来，夙眠道：“殿下，路不好走，你可以扶着我。”

　　说着，她拍了拍自己的手臂，表情带着一丝期待又有几分紧张。

　　她是蛇族，在黑暗中能够耳聪目明，而裴曳不同，他是草木精灵，最是惧怕黑暗。

　　忽然，她想起把他关在老龟壳的那段日子，心中一阵懊悔，便忍不住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心中暗骂自己真不是人啊。

　　她的手臂慢慢放了下去，接着被一只手轻轻地虚握住了。夙眠精神一振，脸上瞬间露出喜色，脚步也刻意放慢了。

　　“走快点。”裴曳催促道。

　　“好。”

　　夙眠想起了什么，从蛇皮袋中取出人鱼泪。星空碎点洒落在裴曳的脸上，让他那原本不太友善的表情也变得梦幻起来。

　　夙眠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我才想起带了这个。”

　　话音刚落，原本黑暗的静空中降落下大小不一的琉璃珠。珠子里盛满倒影，大都是碎裂的，她看见其中半颗琉璃珠中放着她初见裴曳时的一幕，又看见另一颗中放着在九鼎宫接受干爹手令的一幕。

　　夙眠说道：“殿下，这是碎空珠，里面记录了你记忆中的每一幕。”

　　既然已经来了心魔门，自然不能错过看看殿下秘密的好时机。她随手接下一颗，恰好是宣娇偷袭裴曳的那一幕。

　　裴曳脸色一变，伸手盖住珠子，夙眠挪开手，看着看着目光渐渐阴沉下来。

　　“殿下，我的原身有额心白，而缠住你的是一条通身血红的蛇族。除了宣娇，还能是谁？你冤枉我就算了，怎么能替宣娇遮掩！”

　　裴曳抿着唇，抬头看了看漫天琉璃，又盯着她手上那半颗。

　　夙眠将琉璃珠盖紧，“不许再看，不许回味！”

　　裴曳冷冷地道：“这是你的记忆，不是我的。”

　　他从空中接过另一半琉璃珠，恰好与夙眠手中的拼成完整的一个。夙眠将信将疑地转过身看。

　　镜像中，裴曳在月圆之夜前进了墨逃的密室，而她则守在密室之外，一只手握着酒壶，正在借酒消愁。

　　她瞧见自己从蛇皮袋中掏出那仿制宣娇的蟒气瓶，先是在自己身上各处仔细地喷了喷，确认一切都毫无破绽之后，这才化形成宣娇的模样，大摇大摆地闯进了那石门密室……

　　完事之后，还不忘记清除所有的痕迹，蹲下身子，仔细地拾起掉落的鳞片，然后哼着小曲儿，屁颠屁颠地走回喝酒的地方，一头倒下，一觉就睡了两日。

　　夙眠看完这些后，惊得瞪大了眼睛，身子微微侧着，没敢直视裴曳，语气中带着惊讶：“殿下，当初您怎么就那么肯定是我？”

　　虽说自己当时喝醉了，但她自认为做得如此天衣无缝，那他究竟是如何知晓的？

　　裴曳脸色冰冷，道：“宣娇怎么控制得了蛇链？”

　　夙眠背过身去，久久没有说话，又从一半的琉璃珠中看到其他的镜像，她喃喃道：“殿下，从始至终都只有我，是不是？”

　　裴曳没有作答，他的目光紧紧地锁定在一颗碎裂的琉璃珠上，在那里面，他看到了一条被群蛇分而食之的小白蛇。

　　他伸出手，小心翼翼地将空中这一颗碎裂的珠子碎片慢慢拼凑完整，终于从中看到了当年的后续景象。

　　那条护住他的小白蛇，被它的族人肆意欺辱、分食。

　　他看见父亲匆匆赶到，拾起了残骸的大部分，施展回天之术才救了它一命。回天之术浴血，所以它变成了一条红蛇，只有额心还保留着一抹如闪电般的白。

　　而它的另一部分身体，是赤渊用分身之术保住的，虽然活下来了但却无法化形。

　　原来，后来一直缠着他的那条红蛇真的就是夙眠，难怪以他的灵力滋养，五千年过去了她也只是化蟒。若是换作别人，完整的一个蛇族，怕是早该化龙了。

　　母亲没有骗他，但也隐瞒了大部分，大部分残忍的事实。

　　他紧紧地将手心中的琉璃珠捂住，侧过头，目光幽深地问：“你到底，有几个身份？”

　　夙眠先是一愣，心中暗忖他大概是从珠子里看到了什么。在这里，他没有秘密，她也没有。

　　夙眠一脸坦诚地道：“蛇族族长，确实是我。”

　　“我小时候受过一次重伤，大部分的记忆都没了，干爹救下我时，告诉了我一个救命的法子。”

　　她一边说着，一边望着裴曳，“他说，我是千年难遇的双生蛇族，有两条命，才能在那种情况下捡回一条命。而这个救命的法子就是上古秘籍中的裂魂。”

　　她直直地望着裴曳那沉思的眼眸，继续道：“但是殿下，虽然我有两个身体，蛇胆却真的只有一颗。”

　　“另一个身体没有蛇胆，最多只能停留在化蟒阶段。只有化龙之时，我的两个身体才会合而为一。”

　　她一边说着，一边将他的记忆悉数揽进怀中，装进蛇皮袋里，准备回去仔细地看。

　　裴曳握紧琉璃珠，轻声道：“所以，你不记得当年是怎么受伤的？”

　　“记不全了。”夙眠眨了眨眼睛，嘴角扬起一抹笑意，“但干爹说，是因为殿下。所以让我对你不必客气。”

　　他缓缓地将琉璃珠松开，碎片回归到虚空之中，眼底那一贯的清冷此时竟有了一丝温度。

　　两人继续往前走，忽然一阵暗香袭来。

　　方才的琉璃珠只是试探，心魔镜已经找到了两人的心魔，将二人拉入了幻境。

　　裴曳在那一瞬间仿佛坠入了无尽的黑暗深渊，五感尽失。眼前只有浓稠如墨的漆黑，身体好似枯槁的树木，僵硬得无法动弹一丝一毫。

　　渐渐地，那消失的五感如潮水般慢慢回归，紧接着，那锥心的疼痛、令人窒息的感觉，还有那蛇群所特有的潮湿气息，如同鬼魅一般，在记忆深处被唤醒，再度清晰地呈现在他的脑海。

　　他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蛇群的重重包围之中，被无数尖牙利齿疯狂地啃咬、撕裂。就如同那刚刚生长出来的小树苗，所有的嫩叶和枝条都在瞬间被残忍地剥夺。

　　他在心底无声地凄厉呐喊着，涌起一股来自内心深处的恐慌。仿佛又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雨夜，在他的灵香第一次在泥土中破土而出时，遭遇群蛇无情围堵的恐怖雨夜。

　　一切都太过真实了，疼痛是如此的刻骨铭心，让人难以承受。即便他曾经炼化出短暂的金刚之身，此刻在这心底深处的剧痛面前，也显得无能为力。

　　而夙眠手持着赤渊给予的令牌，心魔的力量并没能将她拉入那可怕的幻境之中。她竟误打误撞进入了裴曳的心魔世界。

　　在岐山月池边，那里还没有那棵临风玉树的影子。

　　她只看到族人们争先恐后地相互交缠着，很快她便明白了眼前的状况，她毫不犹豫地化作原身，如一道闪电般直冲过去。

　　蛟龙之气虽然强大，但并没能逼退多少族人。

　　她摆动着巨大的尾巴向前冲去，与众多蛇群激烈地纠缠了一番，终于将那堆积如小山的蛇群打散，在其中发现了那形单影只、枝叶破损得不成样子的小树苗。

　　她小心翼翼地用身体圈住裴曳，竖起周身锋利如刀的蛟鳍，对着远处那些跃跃欲试的族人发出低沉的怒吼。

　　随后，她果断地召出令牌，用力地划破了那虚幻的虚空。

　　扶着裴曳那虚晃的身体，用力地握紧他那冰冷如冰的掌心，满是担忧地呼唤道：“殿下，醒醒。”

　　裴曳睁开眼睛，看了看她，眼底微微闪烁着光芒，正想要说些什么，突然，在那黑暗中裂开了一条缝隙，那紧闭的城门缓缓打开。

　　一道光亮从缝隙中投射进来，随后，一个身影从那光缝中缓缓走了出来。

　　“欢迎两位来到佯城。”

　　男人一袭漆黑如夜的黑衣，脸上严严实实地戴着一个面具，语气不卑不亢。

　　“我是城主管家，受命前来接待二位，客人可以叫我于管家。”

　　夙眠将手中的令牌递给了他，曜于接过令牌，道：“原来是魔尊的亲信。若是早些拿出这令牌，我等必定不敢怠慢。”

　　夙眠瞥了一眼裴曳，而后说道：“魔尊已经写信给城主说明来由，何时可以开始？”

　　曜于回答道：“实在不巧，城主几个月前出去巡游尚未归来。还请两位暂且耐心等待几日，我已经写信通知城主，这两日应该就能收到回信了。”

　　朔白和宣娇早已从偏门出来，看见姗姗来迟的两人，宣娇冷哼了一声。

　　曜于将几人安顿好后说道：“诸位是城主的客人，我等必然会以贵宾之礼相待。我佯城地大物博，揽尽人间趣事，客人们有空时可以到城中去看看，也不枉此行了。”

　　傍晚时分，夙眠换了一身漂亮的衣服，在裴曳的房门外徘徊了一会儿。

　　嘴里低声呢喃着，“殿下，听说今晚是佯城的灯酒节，城里很热闹，出去逛逛吧？”

　　鼓足勇气，夙眠正准备敲门。

　　“你在那里做什么？”

　　声音从背后传来，她猛地回头，只见裴曳站在庭院中，身旁还站着宣娇。

　　她一下子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幽幽地盯着宣娇，摇了摇头。

　　宣娇道：“殿下，我们走吧。再晚些就不热闹了。”

　　两人并肩走到门口，裴曳停顿了一下，回过头，看到夙眠还站在那里。

　　他问道：“你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