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夜》狸末

43、辞职

　　她向时照请的假已经到日期，但她知道自己现在这副状态根本没法专心工作。

　　她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调整好，也许一个月，也许一年。
　　也许是一辈子。

　　假期请了又请也没意思，浪费时间，也耽误公司的工作进度。

　　再三思量下，她还是在周二那天来到公司，将辞职信递交到时照桌上。

　　其实时照也不清楚许木筱当初请假的具体原因是什么，只是觉得她之前从未请过假，这一次请假应当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处理，便没多过问就将假条批了。

　　只是如今，他看着眼前的辞职信，又不可置信地抬头看向身前的人，说道：“如果觉得批假的时间不够，我还是能再给你几天的时间缓缓的。”

　　许木筱却摇摇头，勉强地挤出一个笑容来：“不必了，很感谢你这两年来的照顾。我座位没什么重要的东西，就不去收拾了，你让后勤部有空将我座位的东西全都扔掉就行。”

　　她其实是怕，怕叶矜她们会追问自己原因。
　　但那些事，她谁都不想告诉。

　　为了避免这事的发生，她只能选择不告而别。

　　时照将辞职信推到一旁，十指交扣摆在桌上，脸上是从未有过的严肃：“你真的想好了吗？”

　　许木筱是不可多得的技术型人才，他还是想再争取一下。

　　只是许木筱心意已决，虽然讲话的声音有些微弱，但态度很坚定：“嗯，我想得很清楚。”

　　见争取无果，时照忽地松懈表情，遗憾地笑了笑，像是临别前的释然。

　　他卸了口气，说道：“虽然很可惜，但我还是尊重你的决定。”

　　许木筱脸上无任何表情，礼貌地回应道：“多谢了。”

　　走出公司大门，许木筱下意识往远处的一个拐角口看了眼，又不着痕迹地收回视线，嘴角是一抹不明所以的笑。

　　雪在昨夜就已经停了，南方的树哪怕是度过了一场寒雪绿叶依旧□□。

　　甚至因为白雪的洗礼绿得更加油亮，仿佛冬过春已至。

　　许木筱将双手放进口袋里，左手处硌到了一块东西。迎着凛冽的寒风，她沿着人行道走得缓慢。

　　路上，偶然看见了一家花店，她走进去逛了下，心思却全不在此。

　　几分钟后，她两手空空地出来，口袋里硌手的东西已经不见了。

　　她深深吸了口气，像是想感受大雪过后清透的气息。

　　她低头将手机关机，继续往前走，走了几步，她忽地皱眉。

　　神情略显着急地往身后一看，随后锁定一处，她一路小跑过去。

　　远处那人意识到自己被看到了，又觉得躲起来太过奇怪，便佯装是在挑东西。

　　不一会儿，后背处被一只手轻轻拍了下。他回头，故作惊讶地问道：“好巧，许小姐怎么会在这？”

　　许木筱气息有些喘，但很快平复下来，说道：“我来公司处理点事，没想到在这里看见你了。”

　　眉心的几道皱痕还没舒展开，许木筱语气有些急迫地说道：“我手机没电了，你的能借我打个电话吗？”

　　说着，她将手机屏幕对准钱业，作势按了下旁边的开机键，手机没有半点反应。

　　钱业没多想，将手机解了锁后递给许木筱。

　　许木筱点开拨号键，左手自然地放进口袋里。
　　蓦地，她神色一凝，手指胡乱地在口袋里摸索着。

　　里面空空如也。

　　她将手机换了只手，右手也在右边口袋搜刮着，神情愈发凝重。
　　钱业忍不住问了句：“许小姐是有东西丢了吗？”

　　许木筱求助地看向他说道：“一个盒子，我好像落在不远处那家花店的柜台上了，你能帮我过去取一下吗？”

　　钱业朝前头看了一眼，那边确实有一家花店。他点了下头，应道：“行，你先在这里等我。”

　　许木筱：“麻烦你了。”

　　花店的柜台处的确落了个方方正正的盒子，老板方才就已经注意到了，但不知道是哪位客人落下的，便没去动它。一听到钱业说有个盒子落在这里，老板以为他就是失主，便将盒子拿给他。

　　回到原处时，许木筱已经打完电话了。
　　钱业将盒子递给她，她却没着急接过，先把钱业的手机递还给他，顺便说了句谢谢。

　　钱业下意识看了眼通话记录，多了一通一分多钟的电话。

　　他再次将盒子伸向许木筱，许木筱还是没接过。只听她淡淡说道：“这是送给莫景的礼物，你帮我拿给他吧，顺便说声…生日快乐。”

　　钱业愣了一秒，将盒子放进口袋里，应道：“好。”
　　“那我就不打扰你了。”

　　许木筱已经恢复回那没有一丝波澜的神情，扭头要走，忽地听见他说：
　　“许小姐，生活还是很美好的，要向前看。”

　　许木筱礼貌地回头，硬生生挤出一个笑容来：“好。”

　　待转过头时，脸上笑意瞬间不复存在。
　　她步履沉重地往前踏着，一步步踏在还没消融的积雪上。

　　耳边不停地有风声掠过，萧肃、又寒凉。

　　可笑吗。
　　都想让她活，却又偏偏将她逼入死路。

　　*

　　暮色已沉。
　　房间里。

　　莫景仔细端详着挂在掌心处的银手链，眸中罕见地微微亮着光，连嘴角都不经意地勾起一抹不易察觉的弧度。

　　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高兴。

　　钱业站在他身后，继续说道：“许小姐还让我向您替她说一声，生日快乐。”

　　莫景掌心一合，小心翼翼地将手链握在手中，轻微地点了下头。

　　他点开手机看了眼上面的日期，一个月不知不觉间已经快到头了。
　　她的生日也快到了。

　　他转过身面向钱业，视线却稍稍一偏像在思考。几秒过后，他难有的认真而犹豫地问道：“你说，女生一般都会喜欢什么礼物？”

　　钱业顺着他的话思虑了下，回道：“如果是要送许小姐的话，可以送个戒指。”
　　“戒指？”莫景不解地追问道。

　　钱业解释：“您不是说过许小姐她说她想在二十六岁之前结婚吗，既然这个目标没办法实现，不妨就送个有着相似含义的物品，也算是圆了她的一个梦。”

　　莫景认真地在脑中想了几遍，觉得有几分道理，便对钱业说道：“那你去找人帮忙挑一个。”

　　钱业应道：“好。”
　　没什么别的事了，钱业刚要退出去，莫景猝然又叫住他。

　　钱业静默地听着莫景吩咐道：“既然她已经从若果科技辞职，那你有空问问她要不要来亿和，给她安排的职位可以和她先前的一样。”

　　钱业回道：“好。”

　　*

　　近段时间，许木筱的失眠越来越严重。

　　林意出现在她梦里的次数也越来越频繁，但每次都只是短短地说几句话，每当她想靠近她，林意就会突然消失不见。

　　她也会因此而醒来。
　　她逐渐习惯这一切，也不会再强迫自己入睡。

　　清醒的时候，她就拉把椅子、架个画板坐在窗前完成那副未完成的画。

　　有时画个半小时睡意就重返回来了，有时会接连着画两三个小时。

　　偶尔一两次，甚至会从凌晨画到太阳跑出来。

　　因为房间里的窗帘没拉紧，丝丝缕缕的阳光就会从缝隙里蹿进来，慢慢填满整间房间。

　　这时候，她会不自觉地伸出手掌挡在眼前，手指之间相互分离开一小段距离，阳光透过指缝温柔地落到她脸上。

　　明明她该庆幸这馈赠的暖意，可她却总盯着这光线失了神采。

　　曾经她也梦到过的，一束光从她的世界闪过，于是她拼命地追赶，试图去抓住它。直到她寻着光跑到悬崖口上，她才知道，光也可以是深渊。

　　后来，梦醒了。
　　接踵而至的黑暗朝她袭来，包围、吞噬着她的所有。

　　直到光影再次出现，她早就只剩下一具空洞的躯壳。
　　莫名的，涩意会从心口顿生。

　　干痛的眼睛也会在不经意间被泪水充斥。
　　她快要撑不下去了。

　　那次的大梦恍若一场云烟，转瞬即逝而去，却又偏偏在某一时刻凝聚重现。

　　*

　　办公室里。
　　顾殇合上文件，随手放到一旁。

　　他疲惫地靠到椅背上，两指揉了揉山根的位置。

　　沉沉地泄了口气后，他缓慢睁开眼，视线一瞬间捕捉到桌上的台历。
　　她的生日快要到了。

　　他曾经两年逾期了她的生日，又在那不敢联系她的五年里一次次错过她的生日。

　　今年是他们重逢的第一年，自己要不要给她送份祝福。

　　可他们现在的关系形同陌路，会不会唐突了些。
　　他头低垂，舌尖拱了拱嘴唇，思绪有些沉重。

　　好半晌，他收回神起身，简单整理了下桌面的东西后关灯走出大门。

　　夜幕如一张牢固的巨网，将这座城市的人们都困在里头。

　　路上有枝影摇曳，明明暗暗投到地面，将他的影子一寸一寸地融合。

　　他习惯性地沿着这条熟悉的小路走到百洛江边，江面的风比别处都要来得猛烈。

　　他撑着石栏，目光幽幽地看向对面，那个…曾经被他们视为秘密基地的地方。

　　平州这座城市愈渐繁华，也变得越来越喧嚣，几乎很难找到有一处是脱离了市井的烟火的地方了。

　　当初自私地想要她留在平州，现在再看这个想法竟是如此的残忍。

　　他后悔了。
　　如果留在平州的代价是要她承受这些痛苦，他宁可她走得远远的。

　　那个傻子。
　　她明明无数次地说过要逃离这里，为什么还是选择留下来了。

　　留在这座…囚笼里。

　　顾殇喉间蓦地一顿，他背过身，后背像是失了力一样贴上栏杆。

　　他头微抬，偏长的额发半遮着他的眉眼，碎发下深邃的黑眸观望着身前熙熙攘攘的人群。

　　在他们的身后，是成排安着霓虹灯的建筑楼。夜晚的平州城，永远都被通明的霓虹灯笼罩着。

　　良久。
　　顾殇手臂借着石栏的力慢慢挺直腰板，他沿着许木筱曾经走过多遍的路继续走着。
　　身后，是被月光拉得很长的黑影。

　　不知不觉间，人已经停在了许木筱住的小区前。
　　他目光缱绻地往里头探去，像是在寻什么东西。

　　片刻，又毫无征兆地低头哂笑了下。
　　突然有些怀念高二那年，那是他活得最轻松自在的一年。

　　那一年，他认识了她。
　　那一年，她会小心翼翼却又坚定地告诉他：“顾同学，我决定了，我要追你。”
　　那一年，他们会无数次地聚在半糖里。
　　那一年，他们都算得上快乐。

　　只是时间跑得飞快，曾经的一切都已经远去。
　　而他们，也悄无声息地被磨去棱角。

　　美好的事物总是不会停留太久，所有终究都只能成为回忆。
　　但若要他放下，他还是不肯。

　　曾经的那份喜欢太过纯粹，太过刻骨铭心。

　　而今，这份喜欢已经持续得太久了，他也懒得再喜欢上其他人了。

　　*

　　那幅画已经进入了收尾阶段，也许只需要动几个笔头就能完成，但许木筱却从不在白天的时候作画。

　　大多数时间，她都用来坐在沙发边上发呆，偶尔会瞧几眼开着的电脑屏幕。

　　每一次又都是失望地移开视线。
　　接近午时，桌上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许木筱居高临下地睨了几眼，慢慢地俯下腰拿起手机接通。
　　她的反应和动作都变得不紧不慢，像是对一切都失了兴趣。

　　耳边，一道男声清晰地响起：“许小姐，房子后天就到期了，还要续租吗？”

　　这是林意的房东，但因为林意的房租都是她在付，所以每个月都是她和房东在联系。

　　她眼里一闪而过怅然若失的情绪，语气平得不带一点情感：“不了，我等会儿过去收拾东西。”

　　“那行，那就先这样。”
　　挂断电话，许木筱又黯然失色地在地上坐了会儿，两手松懈地搭在膝盖上。

　　片刻，她起身收拾了下东西后，下楼拦了辆车。
　　车子在林意的小区门口稳稳停下。

　　到了公寓门前，许木筱从口袋里掏出一把钥匙。钥匙总的有三把，林意先前刚租的时候给了她一把。

　　打开门，里面整齐得像是被人刚收拾过一遍。

　　她知道林意一直有个强迫症，她见不得自己的东西乱。哪怕要耗费很多时间，她也一定要先把每一样东西摆到自己满意，就连地上有一点不显眼的污迹她都立马要拿纸巾擦得干干净净。

　　进来后，她径直走到林意房间，边角处放了两大行李箱。
　　许木筱把行李箱拉出来打开，两面摆到地上。

　　林意的衣服很多，一个行李箱根本装不下。她又将另一个行李箱拉出来。
　　等收拾完衣柜，她开始整理床头柜的东西。

　　桌面上摆放了很多泡泡玛特的盲盒，林意很喜欢收集这些小玩意儿。

　　最边上，是一个无脸男存钱罐，那是她小时候送给林意的生日礼物。

　　林意很喜欢看电影，从以前到现在一直没变。初中那会儿，她看了《千与千寻》不下五遍，里头最喜欢的就是无脸男这个角色。

　　她那时候买了很多关于无脸男的东西，其中包括存钱罐。但许木筱不知道她买过，只是觉得她会喜欢便买了。后来不知怎么的，林意把自己买的存钱罐弄丢了，至于许木筱买的那个，她一直都保管得好好的。

　　许木筱半跪在地板，抽屉里面被塞得很满，她拉出来都有些费劲。

　　里头规规矩矩地放着她买的一些首饰、几盒面膜、没用完的贴纸……就像是一个小型的杂货铺。

　　抽屉的最下端压着一本相册，许木筱一页一页翻着，里面全都是林意所到过的地方，每一页仿佛都是她的一站生活轨迹。

　　还没看完，她将相册合上。刚要将相册一块儿放到行李箱里，悬到半空的瞬间，两张没有固定在扉页的照片掉了出来。

　　许木筱小心翼翼地拾起，那是两张她和林意的合照。没记错的话，应该是在她高中之前拍的。

　　林意喜欢拍照，拍人、拍物、拍景。但独独她们两人的合照，仅此两张。

　　才发现，能记录她们两人回忆的东西是这么少。
　　许木筱鼻头一酸，眼眶蓦地红了一圈。

　　她稀罕地将两张照片放进自己的口袋里，调了个向，手指刚碰上抽屉里的其他东西时，眼泪一瞬间涌出。

　　痛苦如洪水决堤般袭来。
　　她一手抓着桌面，身体半伏着，喉间嘶哑地发出哭吼声。

　　曾经信誓旦旦地说过，要养林意一辈子。
　　却没想到这一辈子是这么短暂。

　　是她害了她。
　　是她对不起她。

　　她这一辈子，欠了太多太多人。
　　这些债，她这辈子注定还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