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夜》狸末

38、下雪

　　待许木筱接过那个锦囊，女人低着头走出病房，她不想打扰属于他们父女这片刻的宁静。

　　耳边的脚步声慢慢消失不见，许木筱迫不及待地打开那个锦囊。

　　里头只有一张写满字的纸还有一张银行卡。

　　她犹豫着抽出那张纸，将它摊开来看。
　　上面的字迹有些潦草，但又看得出林荣斌在努力地写得工整。

　　信的内容贯注了他这些年来想对许木筱说的话：

　　爸爸最宝贝的女儿，在这里，爸爸首先要和你说一声抱歉。这么些年来，爸爸一直没有真正尽到一个父亲该有的责任。

　　爸爸也很遗憾，不知道还剩了多少时间能弥补，工地干久了，居然检查出个尘肺病来。你说爸爸身体素质这么硬，哪一次生病不是扛个一两天就好。但这次好像真的不一样，爸爸肺部功能受损很严重，医生说这种病也不确定能活个多长，还是得看治疗情况。爸爸怕那一天突然来了，爸爸没来得及和你说些话，就想着先将心里话写下来，再交给你赵姨保管。

　　爸爸知道，我们阿筱一直很懂事，从来不让爸爸操心。但是阿筱太过善良，事事都为别人着想，爸爸担心阿筱会吃亏。知道你姐姐老是找你拿钱，所以那天爸爸一气之下找你拿了十万，后来爸爸很后悔，我好像用错了方法，让咱们阿筱丢脸了。那些钱爸爸一分没花，连着你每个月给爸爸的钱都一块儿存到银行卡里了，密码就是你的生日。咱们阿筱辛辛苦苦挣钱，也总得给自己留些，不能都让别人花了。

　　还有你赵姨的事，不知道会不会让阿筱不开心，但爸爸还是得向你承认，爸爸和她相处得不错。但是爸爸和她没结婚，爸爸担心你妈妈改嫁了，爸爸又娶了别的女人，阿筱心里会闹别扭。

　　对了阿筱，也不知这信几时会交到你手里，但不管是什么时候，爸爸都先提前把这一年的生日快乐给阿筱说上，卡里有多的两百是给阿筱的生日礼物。爸爸真的不是一个好爸爸，从来都不知道阿筱想要的是什么，怕买的生日礼物又不讨阿筱喜欢，就只能每年偷偷给你汇个两百块钱。

　　爸爸有些啰嗦了，就先写到这里，日后想到什么再补上。
　　最后说一句，阿筱，要快乐。

　　信的一处被许木筱捏出褶皱来，她颤着双肩，热气不断从嘴里吐出。

　　一张小脸早已被泪花浸湿，眼睛通红得不成样子。

　　她嘶哑着声音不断低喊道：“你该让我恨你的…你该让我恨你的啊…”

　　病房门口，赵姨看着那个瘫软在病床旁边瘦弱无助的小姑娘，偷偷揩了揩眼泪。

　　她走上前，像是对待自己亲生女儿一样温柔地抱住她，大掌轻抚着她的后脑勺道：“没事的孩子，没事的。”

　　她能感受到许木筱喘出的热气透过一层薄薄的衣料贴在自己的脖颈下方，感受到她在自己怀里发抖的身躯。

　　她拨开许木筱鬓角粘着的湿发，又轻轻地为她拭去泪水：“不早了，你先回家休息，这里有我在就够了。”

　　可许木筱却没有要起来的意思，大脑像是死机了一样，只剩下哭的指令。

　　她的眼泪像是决堤的洪水，顺着眼角的弧度汹涌而下，溃崩不止。
　　顾殇进来，走近了几步。

　　赵姨一边心疼地抚拍着许木筱的后背，一边看向顾殇说道：“麻烦你了。”

　　顾殇点头，蹲下身子扶住许木筱的肩膀，语气轻缓：“许木筱，我送你回家。”

　　许木筱这一秒才发觉顾殇的存在。
　　林荣斌还在她的眼前躺着，言诺的话还字字刻在她脑海中。

　　她的父亲没了。
　　因为她，顾殇的父亲也没了。

　　她肩膀猛然一使力甩开顾殇的手，膝盖摩擦着坚硬冰冷的地板想远离他。

　　顾殇怔愣了下，下意识地想抓住她的手臂让她冷静下来，却在举起的几秒犹豫了下，最终还是决定放下手。

　　许木筱不向任何人借力，自己扶着床沿慢慢爬起。
　　因为跪久了血液不顺，她膝盖处有些弯折。

　　周围的空间仿佛又只剩下她一人，她眼中黯淡无光地自顾小步地往外挪动，手中紧紧攥着那个锦囊。

　　大家像是都休息下了，医院里静得听不见一点声响。

　　外头是黑蒙蒙的夜，夜下的几盏路灯悄然无声地屹立在马路两边，耳边只有呼啸而过的风声和疾驰而过的车轮与地面的摩擦声。

　　她像是真的什么都看不到，又像是不要命似的，不管不顾地就要走上行车道。

　　身后那股力及时扯住了她。

　　顾殇将她往自己这边拽，音色带了几分克制的怒气：“许木筱，你是不要命了吗！”

　　许木筱恍若有一瞬听进了他的话，像是回应般地摇了摇头。随后意识到什么，又挣开他的手。

　　眼睛被风吹得又干又涩，她低声喃喃道：“我要回家…”

　　顾殇听见了，柔声说道：“我送你回家。”

　　“我不要你送我…”
　　许木筱呜咽着声，委屈又无助，听着仿佛是顾殇做了对不起她的事。

　　但她心里清楚，是她对不起顾殇。
　　她慢吞吞地走到人行道的一角，单薄的身影在冷风中摇摇欲坠。

　　马路上的车流量依旧不减，顾殇站在原地，远远地看着她拦了辆车坐上去。

　　车子渐渐消失在他的视野里，他的视线却不曾挪动，笔挺的身躯矗立在那儿，静默地盯着她消失的方向。

　　他心里有太多的不解。

　　不解她为什么会变得如此的抗拒他。
　　不解…原本牢固的踏板为什么会松动。

　　*

　　许木筱向时照请了几天假料理林荣斌的后事，不过原因那栏没写明，只填了家事。

　　出殡那天，来的人稀少得可怜。

　　因为怕刺激到爷爷奶奶，许木筱没告诉他们。也没告诉林意。

　　知道林娇在平州，许木筱事先给她打过一通电话，但是她因为有事实在是抽不开身，还是没来。

　　该来的都没来，没有理由来的顾殇却出席了。

　　那一天好像平平淡淡的什么事都没发生，或许也是有一两件小事发生的，但是她什么都记不得了。

　　隐隐只记着顾殇与她擦身而过时，很奇怪地说了一句，他会查清楚的。

　　查什么。
　　为什么要和她说。

　　她没弄明白，回来后也没再去想。
　　几天后，工地那边来了赔款，是顾殇亲自登门来给的。

　　不过许木筱没接受，她让他把那笔钱给赵姨。

　　她原先没有消息赵姨的联系方式，是林荣斌葬礼那天，赵姨主动找她要的。说是日后要有什么困难是她帮得上忙的，就让许木筱别客气找她。

　　许木筱那时心里咯噔了一下，明明才见过几面的人，虽然自己是林荣斌的女儿，但与她毕竟无血缘关系，她居然肯对自己说这些话。

　　她把赵姨的电话号码给了顾殇，让顾殇后续还有什么事就联系赵姨。

　　再回到公司的那天，一切还是照样。
　　毕竟请假有同事又不是什么稀罕事，况且每天工作量也不少，哪有空去过问这过问那的。

　　也就只有叶矜会问她一句干嘛去了，毕竟叶矜见识过她可是连生病都不愿意请假的，这次居然请了这么多天。

　　许木筱不愿同任何人讲家里的事，便随便找了个借口搪塞过去。

　　叶矜或许也听出了一二，没再追问，只是忧忧地说了声，她好像变憔悴了不少。

　　下班时，天色已经被染黑了。
　　近来温度又低了不少，许木筱这几天已经裹上棉袄了。

　　路上，离小区还有一段距离时，突然有几点白白的东西从天上落下来。

　　许木筱抬头，不止自己落脚处，周围还有前方一大片都降下了这白白的东西。

　　突然记起，自己今早出门前看了一眼天气预报，上面好像是说今晚会有雪的。

　　平州下雪，真难得啊。
　　她伸出掌心，白皑皑的雪过了几秒才落到她手心。

　　这雪并不大，像是几株蒲公英的絮轻飘飘地随着风飘落一地。

　　路上有几个行人已经撑开了伞，许木筱包里也带了伞，但她却没打开。

　　任着这雪落在她头发上、肩膀上，走了一路也不足以覆盖到她的全身。

　　回到家里，灯是亮着的。

　　许木筱将包挂到壁钩上。身上的雪已经化了，外套披上了一层凉意，许木筱将外套脱下，进房间里换了一件。

　　出来时，沙发上坐着的那人不咸不淡地说了句：“炖罐里有莲藕排骨。”

　　许木筱并没有很饿，但还是回了一句：“我等会儿吃。”

　　她坐上沙发，两脚伸上来，裤腿因为她的动作往上提了提，白皙的小腿露出一截来。

　　见她沉闷着声不说话，莫景又开口说道：“下雪了。”
　　得到的也只有淡淡的一声：“嗯。”

　　下雪了。
　　但她好像没那么期待了。

　　她的情绪像是一点一点地被时间消磨去了，对什么都失了兴致。

　　像是视线被圈在了那一角，她的目光从没往阳台外挪过。脸上没有哭也没有笑，宛若失了任何表情。

　　莫景静看着她，微微升起些怒意。

　　半晌，他不理解地质问道：“许木筱，他明明对你不好，他死了你不应该感到高兴吗？”

　　这一次，许木筱原本不起波澜的瞳孔骤然一缩，先是划过一缕愕然，转瞬又成了愤懑。最后又慢慢黯淡下去，里头空空如也，恍若一口沙漠里的枯井，一片死寂。

　　她偏了偏视线，睁久了的眼睛干得发涩，隐隐盈上来些热意。

　　她一瞬间有很多话想反驳他，但又一闪而过对他的那些评价，以及他亲口说出的身世，千言万语最后也只化成一句：

　　“你永远都不会懂。”

　　莫景琥珀色的眸底有厉光闪过，他像是在审视着她，像是想从她眼底洞悉一切，但他发现自己什么也看不出。

　　也许正如她所说的，他永远都不会懂。

　　不懂为什么要施舍给那些讨厌的人情绪。
　　不懂为什么要为死人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