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昼夜》狸末

37、坠落

　　次日傍晚，许木筱如约而至。

　　言诺选了一个靠边的位置，透过玻璃墙，正好能完美地将外头的景色收揽进眼里。

　　天色早就已经黑了，鹅黄色的路灯准时亮起。

　　商业街上成排的霓虹灯闪烁成一片海洋，像在诉说着平州城的繁华。

　　言诺似乎心本就不在许木筱身上，即使是余光瞄到她已经落座，她依旧盯着外头那片被剥离了光丝的大幕布。

　　偶然注意到一颗星星，她脸色有细微的变动，暗下来的眸色像在怪罪它破坏了这一片的美好。

　　她伸出手背支在下巴处，遗憾又不满地说道：“你看，这天本该黑得纯粹，为什么总要有一颗碍眼的星星来画蛇添足呢？”

　　许木筱并没有因为她的话而追随着她的视线，她一只手握在装着白开水的玻璃杯上，仿佛是想借此定心。

　　几乎是在她说话的下一秒，许木筱回复道：“我来不是听你说这些的。”

　　言诺勾唇，头歪了一个不明显的弧度。

　　视线慢慢从玻璃墙外挪到许木筱身上，指尖不轻不重地敲打在玻璃杯上：“这么着急吗？”

　　她下巴抬了抬，耸肩说道：“告诉你也无妨。”

　　她身子突然前倾，细嫩修长的手指猛地握住许木筱随意摆在桌上的手。

　　许木筱下意识想抽出，只是她力气大得惊人，半天也只抽出一根小指。

　　言诺对于掌心包裹中的挣扎无动于衷，那双细长的眼睛此刻只勾着一个人。

　　她声音清淡柔软：“许木筱，你知道吗，在顾殇很小的时候，他的爸爸妈妈就不怎么管他。他们眼里只有自己的工作，对于顾殇的努力，他的优秀，他们都只是一眼观过。”

　　“他那时候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得到他爸爸的一句肯定。后来啊，顾氏做大起来了，他爸爸终于能抽出点时间来正眼瞧瞧他的儿子了。”

　　“可是多么不幸啊，他明明差一点就能得到幸福了，偏偏就是因为你！”

　　言诺突然话锋一转，眼眶中原本打转的泪珠一瞬间化开。

　　许木筱能感觉到手背上的力道忽地加重，她拧着眉心不安地想挣开，就连脚底都开始想向地板借力。

　　言诺看着她这挣扎的动作莫名兴奋几分，就像是在看濒临死亡的小白鼠最后的垂死挣扎。

　　“如果不是你贪心地觊觎那不该属于你的东西，他的父亲就不会死！”

　　“你自己的家庭不美满，你凭什么也要让别人像你一样痛苦地活着！”

　　这句话像是一根毒针刺进了许木筱的大脑，毒液顿时在她脑中蔓延开来，麻痹着她的每一寸神经，吞噬着她的意识。

　　毒发作的时候，什么都顾不了，只能感觉到千疮百孔的噬心之痛。

　　她撑着眼睛，白仁干涩得难受，却是连手头的挣扎都放弃了，嘴里只喃喃地辩解道：“不是的…不是的…”

　　“是你一手造成了顾殇的悲剧，你才是害死他父亲的罪魁祸首！”

　　“我不是！”

　　言诺的手指已经松开，许木筱的手掌瞬间得到解放地回缩。不止手掌，她的身躯都忍不住颤抖着往后靠。

　　眼前似有几秒的恍惚，周围的一切仿若天旋地转。

　　许木筱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跑出来的了，只记得耳边的最后一句话是：
　　“许木筱，你心真狠。”

　　宽阔无际的黑夜，那唯一一颗点缀的星星已经不见了。

　　许木筱身披着冷风，一头松软的黑发被风吹得迷失了方向。

　　只有浸满眼眶的热意稍稍拉回她的一丝清醒。

　　她从包里拿出手机，点开Q.Q列表，找到那个在列表里沉寂许久的头像。

　　看着简洁的聊天界面，她心头涌上一股冲动想将真相告诉他。

　　可是思绪一转，言诺是她的未婚妻，是陪他从小一起长大的人，仅凭自己这缺乏证据的三言两语，他如何会信。

　　指尖在键盘上来回辗转着，对话框里的字由少到多，又由多到少。反反复复敲定了几套说辞，却又始终找不到合适的话语。

　　猝然，聊天界面的最下方多了一条新的消息。
　　是顾殇发来的一个问号。

　　许木筱骤然一乱，措手不及地将对话框里的字尽数删除，又慌乱地退出聊天界面。

　　因为那没有预料的问号，她又一次湿了眼眶，喉间隐隐有热气汇聚。

　　只不过让她没有预料的还有接踵而来的一个电话。

　　她看着亮起的屏幕上的来电显示，没有备注，但那串号码她早就烂熟于心。

　　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接起，接起了又该说些什么。

　　但在犹豫的时间里，她居然鬼使神差地点下了接通键。

　　电话里是低醇的一声：“许木筱。”
　　声音又不似从电话里传出，倒像是从身后而来。

　　身后…
　　她猛地回过神，在她的几步之外，顾殇正拎着一袋东西注视着她。

　　顾殇挂断电话，看着她通红的双眼，想朝她走近一些。

　　只是察觉到他的举动，许木筱的神经仿佛又一次受到刺激，言诺的话像是按了自动播放键一般在她脑海中来回地重复。

　　她快要疯了。
　　只能不停地后退着说道：“你别过来，你别过来…”

　　顾殇见状，心上一紧，蹙起眉头问道：“许木筱，你到底怎么了？”

　　得到的却不是这句话的回应，而是她的摇头，以及口中低喃的：“对不起…对不起…”

　　泪水如一场瓢泼的大雨在许木筱脸上滚落个不停，她蓦然抬头直视顾殇，眼中却没有曾经的底气。

　　仅存的只有愧疚与荒凉。
　　“我们之间，就这样吧…”

　　让一切都停止。
　　让曾经的错误在此刻得到迟来的纠正。

　　路灯的光影冲上天际，却在还没触到头时就被同化得不见残骸。

　　许木筱的脚步不断往后，地面上斜斜的黑影寸步不离地跟着她。

　　像是情绪积攒到了头，她猝然转身，脚步加快地从这里逃离。
　　从他身边逃离。

　　哪怕深知自己现在有多狼狈，她也顾不上拾起在别人眼里的体面，只是一个劲儿地跑。

　　跑进小区里。
　　跑回家中。

　　直到家门关上的那一刻，她才感觉那些一路跟着她的指责被彻底隔绝。

　　她吸着鼻子，踉跄着脚步跌坐到地毯上。

　　四肢已经无力再做任何动作，她痛苦地放任自己将头垂到膝盖上。

　　良久。
　　脑海中突然闪过一事。

　　她半跪着往前挪动身子，从沙发前边的包里拿出手机，拨打了一通电话。

　　几秒，电话接通。
　　那头心情似乎并不怎么好，声音低低沉沉地“喂”了一句。

　　许木筱却忽地默声了。
　　她拭了拭从眼角沁出的泪珠，张开嘴巴想呼吸又不想发出声来。

　　喉间像堵了石块，连滚动都困难，可她还是生生咽了一大口气。

　　那头迟迟听不到声，有些不耐道：“找我什么事？”

　　调整了几秒，许木筱才收拾好情绪。
　　她厚着嗓音说道：“莫景，你之前说的那个人情，还作不作数？”

　　莫景顿了顿，很快回道：“只要你提。”

　　许木筱深吸了口气，一只手掌将散下来的刘海掀上去：“那你能…帮我查清当年顾严那场车祸的真相吗？”

　　“你做得到的对吧。”
　　她深知莫景的能力，只要他想。

　　不知是不是她提的要求太过分，莫景此刻失了声。

　　半晌，声音才重新响起：“许木筱，你要清楚，我只欠你一个人情。”

　　言外之意很明显，那就是让她考虑清楚，她确定要用这个机会去帮一个外人吗。

　　只是许木筱心意已决。
　　从以前到现在，她欠顾殇的太多的。

　　这是她唯一能帮得上顾殇的机会。
　　也是她唯一能弥补顾殇的机会。

　　她哽咽着声音说道：“帮帮我…”
　　又是一阵沉默，莫景像是在做一个重大的决定。

　　这每一秒的沉默对许木筱来说都是煎熬，她害怕莫景会拒绝。

　　将久，她听到缓缓一个“好”字。
　　终于，如释重负。

　　她嘴角难得有解脱的笑容：“等你查完一切，直接发给顾殇就行。”
　　“谢谢你，麻烦了。”

　　电话已经被挂断，她像是灵魂被剥离出躯壳绵软无力地向后仰去。

　　她和顾殇的一切，在此刻真真正正地终止了。

　　*

　　这一晚她睡得特别早，却是在将将入睡时，一声电话铃响将她吵得清醒。

　　她翻了个身，睡眼还有些迷蒙，手掌伸出被窝摸上床头柜上的手机。

　　没来得及看清是谁打来的，指尖先触下了醒目的绿色接通键。

　　接到耳边，那头短短的几句话瞬间将许木筱脑中还残存的一点睡意驱逐殆尽。

　　她挂断电话，几乎是不愿浪费一点时间地起身、换鞋，脚步不停地冲下楼打了辆车。

　　行车稳稳地停在人民医院门口。
　　下了车，许木筱目标明确地往一处跑去。

　　她神色急迫，眼中隐隐闪着泪光，似乎在担心不好的事情发生。

　　冲进一条长廊里，手术室的门还紧闭着，手术室外面只有一名女子面目忧忧地来回踱步。

　　许木筱认得出来，她是之前自己见过几面的同林荣斌走在一块儿的人。

　　她跑到她身边，抖颤着声音艰难地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眼泪已经被逼出来，因为出门得急，她顾不上打理下头发，此刻显得凌乱又狼狈。

　　那女人捂着嘴，哽咽的声音从喉间发出：“你爸爸他…今天上夜班，可能是天太黑了，脚底没看清，踩空了一块踏板，结果就…就…从十几米的上空摔了下来。”

　　如雷轰顶。

　　许木筱猩红着双眼不停地摇头，脚步也不断小步地往后挪动着，像是不相信从她口中说出的一切。

　　可事实又摆在眼前，手术室的灯还亮着，她踉跄一步，脚底踩空跪倒在地上。

　　牙齿死死地硌在唇上，原本有些发白的嘴唇被她咬得又红又肿。可这些都不能缓解心上的绞痛，她又啃咬自己的拳头，一张小脸狰狞又痛苦。

　　不忍心看她这样，那女人忙蹲下安慰她道：“孩子，会没事的，会没事的。”

　　走廊再一次有脚步声响起。
　　但许木筱没抬头看。

　　虽然工地上的事不归他负责，但毕竟那块地是隶属于思禹的，顾殇终归还是要来看一看。

　　更何况，那人是许木筱的父亲。

　　只是他没想到，许木筱快自己一步知道了消息，在他刚拐进长廊的那一刻就看到不远处有一个人瘫坐在地上，情绪似乎有些崩溃。

　　他永远都不会认错她的背影。

　　他想靠近她，耳边却一闪而过她今晚刚对自己说的话，最终还是选择停在她身后几米的地方。

　　倚在墙边，静静地注视着她。

　　手术室的门忽地被打开了，一位医生从里头走出来。

　　许木筱顿时起身，不顾自己此刻有多不堪，跑上前去急切地询问道：“医生，我爸爸他怎么样了？”

　　那医生摘下口罩，轻叹了口气，脸上有同情、有愧疚，但更多的还是无奈。
　　“很抱歉，我们尽力了。”

　　耳边一瞬间仿佛起了嗡鸣声，又像是电流声，许木筱什么都听不清了。

　　眼前的画面似乎在当即凝固住，眼前的人、物好像全都不动了。
　　身边仿佛只剩空气包裹。

　　隐约感觉到有人在拉她，又像是在拍她的后背安慰她。
　　她却无动于衷。

　　时间停滞了几秒，她忽地晃过神来冲进病房里。

　　房间很空，偌大的视野里只装下了那一张床还有床上躺着不动的人。

　　林荣斌的身上穿着规矩的病号服，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和往日的板正，甚至连眼皮子都吝啬得不肯睁开施舍给许木筱一眼。

　　许木筱膝盖着地，伸手去覆上林荣斌那长满粗茧的大手，那些都是他长年干体力活积累下来的，她以前就知道，却没有真真正正地瞧过几眼。

　　她又伸手去摸他的脸，他从不在乎打理自己，肤质较于别人粗糙不少，嘴巴那一圈还有稀稀拉拉的胡子没刮。

　　碰着扎手，但许木筱却丝毫不敢嫌弃。
　　这股触感是多么真切，却又显得不真实。

　　似乎上天留给她的只剩几秒，不容她有片刻的懈怠。

　　身后走来一人，她微微弯腰，手上提着一个锦囊递给许木筱。

　　她声音里还融着明显的哭腔，又能感觉到她在刻意压制着：“孩子，这是你父亲之前交给我的，说是他走后就交给你。”

　　走后…是什么意思？
　　是他早就知道自己会有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