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歌女》秋梦如

15、希望

　　在楼头侧耳倾听，是师父在弹松风，那一天我拒绝了阿明，他不知道为什么大大生气，再不踏足丝桐阁，亦不准我到临水居去。
　　我们已经近半月没说过话。
　　阿青也不肯谅解我，她实在不明白，我为什么听了九娘的话，放弃阿明。
　　“跟着阿明不是最好的吗？你们以前那么要好！”
　　她生气，便把全身的力气都使出来跟我的头发较劲，我哎哟哎哟叫着歪头避让，又被她一梳子敲在头上。
　　要好，是五年前的事。人心善变，阿明留恋的不过是无忧无虑的童年。而我们，还有大把大把漫长的人生要走。我也留恋那段时光，就不肯让它蒙上尘埃。
　　只是这话，阿青又怎么会明白？
　　她还在扯我的头发，我淡淡道：“你松手吧，去给我叫梳头娘子来。今晚是李公子请客，我不能迟到的。”
　　一滴水掉到我头发上来，接着她利索地挽了双鬟，照今晚湖水绿的衣服给结上翠绿束带。我举镜端详，觉得妆容没什么不妥，抱了琴出门。
　　没走几步，她来接过琴，默不作声跟着我。

　　还没进门，就听得缀锦堂中一片笑声。
　　我挂上个甜美笑容，漫步入内。
　　今天的主人李公子迎了出来，笑吟吟对我说：“雪姑娘赏面肯来，真是仲安的福气。”
　　“说什么呢！”我嗔了一声，“李公子肯让我来，我高兴得不得了呢。”眼睛看去，颇有几个熟人，我一一打过招呼，笑道，“陵城名士俱都在此，千辰何其有幸！能为几位大才子抚琴，说出去姐姐们可要羡慕我。”
　　这些年我偶有妙语，和他们倒算相得，几人都同大哥哥般待我，嬉笑中很有怜惜之情的。
　　当下调笑几句，我揽衣坐下，抱着琴笑问：“不知几位哥哥是要先听琴呢？还是先作诗？”
　　“不忙不忙，千辰，我来给你引见，这位是我表叔，自京都而来。”
　　我忙起身见了礼，那人年约二十五六，气质温文，也对我拱手。
　　于是他们作诗论文，我在一旁弹背景音乐，那位京都表叔坐在我旁边，偶尔同我讲谈几句，倒也博学风趣。
　　忽听得他们喧哗，我住琴看去，原来有人作诗输了被罚酒，打打闹闹十分有趣，我不由掩袖而笑。
　　“这次我终于赢了！好容易赢仲安一次，嗯……我要千辰给我唱个曲儿！”
　　“那有什么问题！千辰，就给他唱一曲！要我们都没听过的！”
　　赢了的是苏尚书的侄子，文才略有不足，家教却十分严，不常出来玩。当下端着杯子过来，叫道：“千辰，便给我唱个叹五更吧！”
　　此言一出，满座哗然。
　　五更调，顾名思义，便是夜深不寐辗转思之。思谁？情郎哥哥。这是花楼里常唱的小调，姐姐们一叹二叹的叹下去，往往引得客人又怜又爱，说不得银子掏出来春宵一度。只是这曲子，我还真没唱过。
　　苏公子被旁人揽了过去一番教导，顿时面红耳赤来向我致歉。
　　我笑容不减，卖笑卖笑，板着张面孔怎么卖？当然是客人要怎么就怎么，我一向最是随和的，莫说五更调，便是十八摸，只要九娘首肯，我都是肯唱的。
　　——只是雪千辰如今是醉花楼的红伶，裙下之臣多是才子词人清雅之士，我便肯唱，九娘也断不会让我自损声名。
　　如今他不纠缠，我自然欢喜，于是琴音一起，低声道：“谢谢公子体恤，千辰献唱一曲《枝上流莺》。”
　　“无一语，对芳尊。安排肠断到黄昏……”
　　半宵厮磨，回房的时候我累得半死。夜色茫茫，丝竹之声隐约传来。李公子出手大方，我便只须接这一头客人，再不必转场子。
　　阿青张罗着给我卸妆，回头见我已经歪到床上，没好气地把湿帕子甩来，叫我自己抹脸。
　　我装死不理，她重重叹了口气，过来亲自动手。
　　在她轻脚轻手的动作中，我慢慢睡去。

　　“小灰灰你又来了！”
　　一大早，窗外就传来咕咕声，白色翎羽上带着灰点的鸽子趾高气扬站在窗台上，正拿嘴啄窗纸。
　　咦，这一次鸽子来得很快哦。秣归山离陵城不算远，但我与玄璟的通信却不算频繁，这一次怎么这么快？
　　展开薄纸，不是熟悉的字体。语气倒还一样，不出所料还教育了我的事不关已高高挂起。透过满纸清秀的小楷，我仿佛看到一个病弱的少年，一本正经坐在窗前看佛经的样子。
　　——他的确看佛经，一开始还与我讲经论道来着，我告诉我是坚定的无神论者，辨论了三次之后，他举旗妥协，再不用佛陀来教育我，改用大儒。
　　“近日来病势愈重，咯血不止。遥望东南，思及弟雄姿英发，感不自禁。余此生不久，唯憾不得与弟促膝亲谈，夜不能眠矣。”
　　我有些动容，是不是一定要生病了，才能知道健康的好处呢？世人大抵都是如此。我从前有个朋友就说，虽然没钱可她一头乌发不必去植一口白牙不必烤瓷，有手有脚千金不换。我的乐观，就是从她处学来。
　　铺开纸，我不忍心再骗，老老实实告诉他：“看到你拽文，我压力很大。作为一个妹子，老是被你叫成弟弟，压力更大了。”
　　想要逗他开心，我比往常跳脱得多，信写完，自己有嘴角都翘得老高。
　　“什么事那么开心？”
　　温温柔柔的声音，是师父。

　　我跳起来，顾不得收信，扑去扯住他袖子，要哭出来：“师父你终于肯理我了？”
　　他怔了一怔，伸手又想摸我的头，手却迟迟没有落下来。我不解地抬头望他，看到他苦涩的笑容。
　　“阿英，你为什么不跟了那位陈大人去。”
　　他慢慢坐下来，给自己倒了杯茶，低低问。
　　我急忙把理由给他说了，还狗腿地加了一句：“再说我也舍不得师父，要是我嫁给阿明去，以后想见师父可就不容易了呀。”
　　师父愁容一展，在我额上一指，半带嗔怪地说：“你这丫头，小嘴跟抹了蜜糖一般，也不知道那句是真那句是假。”
　　我连忙指天誓日，发誓对他说的话句句是真，骗谁也不能骗这么美丽的师父啊。听得他哭笑不得，先前那沉滞的气氛总算消失不见。
　　半响，他拉起我手腕探了探脉，无视我对他还懂医术的景仰，问我：“你可觉得身子那里不适？”
　　唔，伤风感冒那是不少，腰酸背疼偶尔，除了亲戚一直未至外，尚未发现什么不对的地方，不过事关姨妈，那能对尚属小伙子的师父说，我头摇得拨浪鼓一般，答无。
　　他眉头纠结在一起，把完右手把左手，低低嘟嚷了一句什么，随便安抚我两句，噔噔下楼去。

作者有话说

　　秦观 鹧鸪天
枝上流莺和泪闻，新啼痕间旧啼痕。一春鱼鸟无消息，千里关山劳梦魂。 　　无一语，对芳尊。安排肠断到黄昏。甫能炙得灯儿了，雨打梨花深闭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