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指尖的星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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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前我想，等红了就想唱什么唱什么；
如今红了，却还是想唱什么唱不了什么。
微笑着，我让梳头娘子挽起我厚重的发。
除了学会瑶琴，我还学会一件事——笑着把泪流到肚子里。
今日同往常一样，我盛装出台，为官人弹唱侑觞。
听九娘说，今日这位高官乃是代天子巡狩，绕经本地专为访旧。
哦？我来了兴致。阿青打听之下，颇是大吃一惊。
这位陈大人，还真真是我俩故旧。
年未弱冠已进士及第，陈谦陈大人一半仗着文才，一半儿却是靠的容貌。
抱着琴，穿过阿青拢起的珠帘，我收起心思，微笑着径直走到琴台坐下。
几年不见，他长得更俊，身上的青袍绣着竹叶纹，整个人更像一枝修长的竹子了，隔着老远仿佛都能闻见清气。
阿青窥帘后说他谈吐老成持重，这会儿我倒只见他一脸稚气，虽然极力在装作淡定，皱起的眉宇却已出卖了他的怜悯惋惜不忍。
我其实并不喜欢别人的同情。
尤其是来自童年伙伴的。
比方说他，还有阿福。
刚拨了两下琴弦，阿明果然几步窜上台来。这时候的他有了童年的影子，动作神情都似只猴子。“阿英……”
此时我该如何？与他执手相看泪眼么？
我朝旧制，落籍贱女若果从良，不得聘为正室；官至四品以上者，不得以娼家为妾。
看看看看，连当小老婆亦不可得。
“陈大人年轻有为，办事雷厉风行，深得天子器重，回去肯定是要加官进爵的，前途不可限量……”
刚进来时，本地官员对他的奉承言犹在耳，我此时只好退后一步，笑吟吟下拜：“多年不见，陈大人风采更胜往昔，千辰恭贺过迟，还请大人莫怪。”
阿明乌亮的眸子暗了暗，却还是执着地拉起我的手——这双腕子皓白如玉，早不似当年洗衣做饭时那般粗糙，十指上指甲修剪得当，泛着淡淡莹光，一看即可知，这些年我在花楼里日子过得可不差。
“阿英，我来迟了……”
少年颔下光洁如玉，离得这么近，我分明看到他面孔上微微的茸毛——果然还是个孩子！幸亏他没有叫我声妹妹，否则我一定忍不住替他往下接：金玉良缘将我骗……
抽出手，我举袖掩口，轻笑一声，眼波在他面孔上转了一转，微笑道：“阿明你当了官儿还是这么不稳重，仔细你娘知道了揭你皮。”
他面孔一红，又一白，低声道：“娘前年就殁了，现今我住在舅舅家。”
还是老样子，我说一句他就会答十句。陈夫人虽然极为讨厌我们同她宝贝儿子在一起，见了不是叫骂就是叫打的，但委实很疼阿明，阿明一定很难过。
陪他叹声气，我拍拍他的手背，叫他回去坐着听我唱歌。到底还是孩子，眉宇间的轻愁一扫，他跳下台去，临走还叮嘱我：“一定要唱马兰花！”
以前老拿这歌糊弄他们，连带着韩洛阿毛都会唱，每天下了学蹦蹦跳跳你前我后，一路走来都是‘勤劳的人儿在说话，请你马上就开花’，听到的大人呀，几乎都伸展长皱的眉头，点头说是要风吹雨打都不怕。
手指堪堪按在弦上，我微微一笑，弃了琴。
台下的官吏富商、清流才子不会喜欢这歌，他们喜欢的是柔糜低徊相思辗转，我冲阿明霎霎眼，快活地唱起来。
席上的巧姐姐低呼一声，懊恼地嗔我一眼，转头去看帘下九娘的面色。然而阿明已开始跟着大声唱，稍停，响起无奈地叫好声。
不经意间眼睛在厅中一转，师父同白子笑坐在楼上饮酒，见我看他们，两人都举杯敬我，我眼风一扫，扔出一把秋天的小菠菜。
——师父的手分明抖了一抖。
散了席，阿明跟了来，赖在我房中不肯走，嚷嚷着要替我赎身。
“没关系的阿英，大不了我卖了祖产！我就不信，她秦九娘没有王法！”
薄薄的酒气映在他白皙的脸上，泛着绯绯红晕，睁得圆圆的眼上，乌睫长长。我看得几乎入了迷，笑嘻嘻道：“陈姑娘你可越发漂亮了！”
他恼得一跺脚，噘起嘴气道：“阿英你还有心思嘲笑我！那个秦九娘真坏！为什么不肯让我赎你回去！”
微出口气，我端起茶喂他一口，捋捋他倒竖的怒发，摇头道：“这死约一签，我生是贱籍，死也是。”阿明终究挡不过酒意，歪在我床上，拉着我手，来来回回只有一句，拼命也要赎我回去。
九娘派丫环来了两趟，后来亲自来了，有些好笑，又有些惋惜：“这孩子看起来倒有几分真心。”
孩子的心。
十六岁的孩子，抢玩具要比这上心。我那有不明白的？只不过不能明白罢了，哀哀看看阿明，又看看九娘，拂弦去弹。
“当年竹马青梅，我俩早已两小无猜……”
九娘面色微微一变，命人将阿明送走，又摒退众人，才坐下慢慢道：“千辰，你素来懂事，我怜你惜你，从来不会拂了你的要求——你不肯应酬的人，我也替你遮掩推搪。你这孩子心性重，我那有不知道的？可你也知道，我下大工夫教你，是为什么？”
为什么？左不过有利可图。我一早想得明白，去做个十六岁孩子的爱人？噗，笑死我。人生太漫长了，我宁愿赚足够多的钱，一个人生活，也不会把一生寄托在他人身上。换句话说，阿明他与我青梅竹马再有心，这爱情的保鲜期有多久？我跟了他去，算侍妾呢算丫头？娶我，他就不能要前程；丢了官，他几年后才开始后悔？若我只是十四岁的孩子，自然也同阿青一样只顾眼前欢喜。
可我不是。
于是我低下头，恭顺地说：“九娘教我养我，涌泉之恩，阿英岂能不报。”
秦九娘花朵般的脸慢慢绽出浅笑，抚着我的手，道：“不枉我疼你一场。不是我不放你，男人的心，你能指望多久？他现下还小，自然什么都不怕，你们都还小啊……”
一抬头，直直撞进她烛光下闪烁着的双眸中去。韶华依旧的九娘，身边来来去去的人见过多少，我不信她，信谁？
第二日一大早，我起身梳妆，抱了琴正要去临水居找师父，就听得楼下喧闹——晚上待客都在正楼大厅，我这清音阁背静，向来是没什么来的，阿青去看看，眉梢满是喜气，回来说：“阿明抬银子来了！”
我一怔，从窗中探出身去。果不其然，少年此刻就站我楼下，初升的朝阳照着他身上的红锦，身后的一挑雪花银在阳光下白亮亮。
九娘不到晌午不起，这时候破了例匆匆赶来，堪堪拦住了阿明上楼的脚步。
“陈大人这是怎么着？抢亲？”
她睡不够自然带头火，但说话间还存了几分客气想解围，谁知阿明根本不理会她，扯长了脖子叫我：“阿英，快来！”
太史律第七卷三款六识：妓乐等同奴仆，非主放不得归。
另有官妓，那更是至死不能脱籍。
我在楼头叹了口气，法盲也能当官？
说不得还是下去，正好听到九娘神色如常道：“好教陈大人得知，我也不是那等昧心的人，这事，只要阿英依你，你就带了她去！”
阿明灼灼的目光看着我，清俊的少年面孔上带着刚毅，昨晚酝酿好的话，我忽然就说不出来。
阿青推推我，催我答应。九娘的眼睛如芒剌在背，亦让我不安。
口唇翕动，我终于微微万福蹲下。
“陈大人，千辰蒲柳之姿，万不敢受您抬爱。还请大人回去吧……”
作者有话说
第14章 指尖的星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