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徒要拽我入红尘》燕台笳鼓

3、心魔

　　十方镇魔境，就是那个诡异的暗绿入口所连结的空间，关押的都是洪荒神界即将覆灭时，从里面逃出来的远古浊息所化的魔物。

　　彼时六界初立，魔物们肆虐无度，时常致整片区域所有生灵魔化，为祸天下。

　　失散各处的远古神魔们当初被强行送入六界时大多数被封印了记忆，还处在浑浑噩噩中。只有重华帝君孤身深入一个又一个魔窟，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惨烈的恶战，方才将这些洪荒魔物收拾了，使天地间不至于流血漂橹，尸横遍野。

　　被镇压在诸如十方镇魔境内的，都是不能当场斩杀的魔头，否则魔息来不及净化，四窜逃逸，祸害更广。

　　难怪它要暗搓搓躲在最后，原来是需要层层减弱魔息，以免立刻招来重华这个死对头。

　　如今十方镇魔境与心魔幻境高度融合，重华既然已经来了，这些洪荒魔物避无可避，极有可能出现在心魔幻境中，先下手为强。

　　以陌尘的水平，在六界固然算是排得上号的角色，区区上仙对上这些魔头们，却根本不够看的。而它们绝不会放过这个最容易对付的小小仙君。

　　远古魔物非洪荒神祇不能对付，叠加心魔幻境，难度岂止翻了十倍！天知道需要多强悍的心志和多强大的修为才能过这一关。怎么看，他今日都在劫难逃。

　　如今的天下苍生多半出生在相对和平的年代，不要说六界落成之初的远古魔物，就连稍晚一点的神魔大战，也几乎没有谁亲历过。

　　他年纪轻轻，何德何能去见识这些只存在于传说中、连想象都无法想象的厉害角色！

　　陌尘木着脸皮，心里盘算着自己够给几只魔物塞牙缝。

　　玄衣银发的帝君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也没那么糟？虽说这些魔物被关押至今，脾性越发暴虐，但因十方镇魔境有净化魔息的作用，这些年来它们的修为也折腾得差不多了，未尝不能一战。”

　　这简直就等于是在跟一个刚学会走路的小孩子说，这一窟窿的巨蟒毒蛇虽然关得脾气十分之暴躁，见到什么撕碎什么，但好在也饿得没多少力气了。把你扔进去，你还是有机会把它们都干掉的。

　　陌尘：“……”

　　我谢谢你全｜家！

　　心魔幻境终于开启。

　　轻轻一推，厚重的雕花大门就无声无息地开了。没有立刻进去，他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也不知在想什么。

　　这座寝殿是他无比熟悉的。经历了数十万年的岁月磋磨，有的记忆湮没如砂，唯有同那位神尊相关的一点一滴，却仍旧鲜活如初。

　　鲜活到最细微的呼吸变化都像用刀子一笔一画刻在生命里。

　　光线并不十分明亮，走过一块一块方砖，神尊必定伏在地上，衣衫凌乱，浑身浴血。

　　他自己的血。身上深深浅浅，全是他自己硬生生用手指挖出来的伤。

　　神尊形销骨立，眼窝深陷，气息奄奄，嘴唇微张。因着受尽折磨，失血过多，唇色惨白如冰，唯有略长的眼尾一抹妖异魅|惑的薄红。

　　分明已经是油尽灯枯之相，他却犹自不肯屈服，惨白到几近透明的手死死握着，极度隐忍的模样。指甲刺入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淌在地砖上，积成血洼。

　　他一步一步，极缓慢地行到那人面前。他知道那人几乎已经说不出话，必须蹲下了，靠近了，才能隐隐听到他咬着牙颤抖着，仅能发出微弱的气音：“滚开！”或者是：“杀了我！”

　　那时他听得最多的，好像就是这两句话。

　　他想起就在不久的刚才，另一个人也是这样极尽戒备、极尽决绝地对他说：“要杀便杀，何必啰嗦！”

　　九枝莲花云纹灯火光跳跃，周围的一切都显得那么朦胧而暧昧。明明灭灭的光影在神尊惨白面容上交替，极透极黑的瞳孔深处隐隐有魔气流转，却无端让人想起“颠倒众生”这个词。

　　是了，他一向都知道那人皮相原是极好的。而那清隽英气风华月貌之下，是一架铮铮铁骨，宁折毋屈。

　　他就站在那里，眉目不动，静静地看了许久。

　　地上的人忽然咧开嘴，诡异地一笑，森然道：“重华，你终于来了！”

　　重华仍然静静地看着他，就像在看一片虚空。

　　那“人”就着趴伏在地的姿势，躯体以一种绝对不可能的角度怪诞地扭曲起来，桀桀诡笑：“原来你也会有心魔，原来你的心魔竟是这个，有意思，有意思！”

　　帝君冰冷荒凉的眼睛对着他，瞳孔里却没有落下他的身影，漠然道：“那又怎样，反正你就要烟消云散了。”

　　那“人”目光简直像淬了毒般，面容扭曲，一个字一个字从牙缝里崩出来：“本来也没指望骗过你，但那个小崽子，荷荷……”

　　清隽魅|惑的皮囊迅速坍塌萎缩，魔物怨毒的声音在整个寝殿中回荡。

　　重华语气仍是漠然的：“你们莫非忘了，本座有创世之能？”

　　他一伸手，一柄华光内敛的长剑就凭空出现在那只骨节分明的手中。剑上没有多余的装饰，只在剑柄上镶了一颗极透极黑的晶石，内里隐隐有祖神的浩然神力流转。

　　剑的形状简洁而古朴，然而甫一出现，整个空间就遽然充斥着吞魂噬魄的烈烈杀意，令人连呼吸之间都仿佛吞吐着锋利的剑刃，刺得心肺骨髓都疼。

　　十方镇魔境中的魔物没有不认识这把剑的，整个六界的修行者也没有不认识这把剑的。

　　重华的佩剑，锟铻。

　　在比洪荒更古老的鸿蒙时代，混沌一气，天地不分，阴阳未判。其中自然化育的创世祖神觉醒后以无上神力劈开混沌，于是始分天地，肇立乾坤。

　　祖神羽化后，脊梁化作洪荒神界的巍巍昆仑擎天柱，从昆仑天柱中凝出的精粹，是为锟铻剑。

　　整个寝殿都开始扭曲暴|动起来，满殿居然都是魔物。

　　仇敌相见，分外眼红。这些魔物被他囚禁在镇魔境中数十万年，日日夜夜饱受折磨，几乎与六界的岁月等长，早已怨恨滔天。

　　如今狭路相逢，洪荒魔息狂暴汹涌，天崩一般当头压下，只恨不能将其魂魄躯体生生撕碎，吞噬殆尽。

　　远古神祇的威压彻底放出，磅礴巍峨。重华手握长剑，神力灌注之下，锟铻剑光华暴起，横扫一切阻碍，只数剑挥出，雪亮的剑气便斩灭无数魔物。

　　然而终究是恨意压过了一切，剩余的魔物悍不畏死，潮水般层层扑来。

　　锟铻飞掠而出，唰然分成十二柄一模一样的长剑，化做十二条杀意凛凛的银龙，向四面八方呼啸而去。

　　带着洪荒神力的锋利爪牙撕碎眼前的一切，漫天魔物为之一空。

　　“喀”的一声，锟铻重新合成一柄，回到重华手中。剑气森寒，映亮了天地共主冷漠无情的侧脸。心魔境破了。

　　什么寝殿什么神祇都消失一空，重华手指在虚空中一划。

　　仿佛幕布被拉开一般，虚空中显出了一个隐藏的临时空间。

　　《洪荒轶事》上曾经隐晦地提到，如今的六界乃是某位远古神尊同重华帝君共同所造。

　　大概这些洪荒魔物被关得太久，神智有损，压根没想到重华既有创世之能，那么在幻境中临时另辟一个境界，也不是什么难事。

　　掌教一脸麻木地踏步而出，回到了幻境。

　　大约是感知到了魔物的气息，破心魔幻境之前，重华直接将他强行塞进了临时空间里。尊崇如天地共主，岂会在乎他区区一介上仙是不是乐意？

　　还有当年强行赐给他的那块见鬼的、扔不掉毁不了的护身玉佩。

　　债欠多了不觉愁，虱子多了不觉痒，他现今算是全身都爬满了虱子，不知道从哪捉起。

　　打定主意要赖账之后，他瞬间感觉眼前突然开辟了一个全新的世界，脚步都好像轻松了不少。

　　帝君随手一挥，一枚天罡罩兜头将他罩了进去。他提着锟铻剑，只留下一句“别出来”，就头也不回地踏进了十方镇魔境。

　　陌尘木头桩子似的僵了半天，只觉得毛骨悚然。

　　眼下这个重华，同当年他在水月天时所熟知的帝君，果然还是同一个人么？

　　从前的天地共主，何其冷漠，何等无情！当年将他流放蜀山，又是何等干净利落！

　　一别数千年，是突然受了什么刺激转了性子？还是被人夺舍了？

　　又或者，虽然他连魂魄都没有，但却是六界落成以来无渡海中唯一的生灵。天地之大，帝君终于发现再也找不出比他更好的替代物了，因此格外珍重？

　　前五层幻境都破了，如今只剩下最后一个秘境。陷在此处的蜀山中流砥柱们，诸位长老、峰主，却仍是全无踪影，也不知道眼下是死是活。

　　今次连串纷至沓来的乱事终于算是暂且告一段落；十方镇魔境里那些魔物，同他好像也没什么相干了。既然与洪荒神界有关，便无需他一介上仙强行出头。

　　虽然处在同一个世间，但神界之事，六界中人无权插手；六界之事，洪荒神魔也素来不怎么过问。

　　突然松闲下来，陌尘的第一个念头居然不是担心借书之事败露了要怎么受罚，也不是此前不分青红皂白朝帝君出手要如何结局，而是他的同门大师兄，林戴昱。

　　他与林戴昱同为前蜀山最后一任掌教，玄峰上仙的亲传弟子。

　　蜀山重建后，林戴昱成了司刑长老，也是此次最先发现那个诡异的暗绿入口不对劲，闯进幻境的人。

　　同处幻境之中，却未能亲眼看到帝君手握锟铻独战洪荒众魔物的壮观场面，林长老会不会想不开？

　　身为一个剑仙，这种损失简直比错过了仙界帝姬的婚约还要严重。

　　毕竟如今六界剑修独大的局面，除了其本身的优势和实力，究其根本，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大家都觉得帝君握剑的风姿简直令人拜服，不自觉的想要模仿。

　　他兀自想着这些有的没的，似乎全然没有想过重华单人独剑面对一窟窿关疯了、饿疯了的远古魔物，有没有羽化的可能。

　　天地共主活得太久，太过强悍，多少万年前横扫宇内，勘定刑律，四海归心，八方臣服，是凌驾于六界之上的存在，也是天下苍生心中的昆仑天柱，似乎完全不能让人将“羽化”、“陨落”这样的词同他联想到一起。

　　重华的身影湮没在黑沉沉泛着死气的魔息中，已经彻底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