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徒要拽我入红尘》燕台笳鼓

4、看戏

　　十方镇魔境中布着一个囊括全境的能净化魔息的天罡缚魔阵。于魔物而言，“净化”无异于活活剔骨剐肉。

　　数十万年来，这些魔物被囚禁在这个地狱，日日夜夜受缚魔阵折磨，不得逃逸，不得解脱，无时无刻不想将重华拖进来生啖其血肉，啮噬其魂魄，将它们受到的所有痛苦千倍万倍地还回去。

　　每天都有虚弱的魔物被同类吞噬，每天都有新的魔物诞生，强者愈强，而弱者尸骨无存，但惨烈的记忆却一代一代累积传承了下去。

　　现在，它们终于得到了机会。

　　重华的气息瞬间唤醒了数十万年的仇恨，漫天漫地的魔物们都沸腾了，像极北荒原的黑沙暴，上连着天，下接着地，呼号着尖啸着一拥而上。

　　玄衣银发的身影屹立在魔潮之中，昆仑天柱一般，衣袍猎猎，仙泽磅礴，一层一层仿佛凝出了实质，水波似的荡漾开，与铺天盖地而来的魔息正面相撞，激得沙石乱飞。

　　锟铻剑杀气腾腾，朝着魔物沙暴飞刺而去，途中唰然分成十二条银色巨龙，刹那间将密不透风的沙暴巨墙撕咬开了十二道巨大的裂口。

　　似乎是太过兴奋，剑上竟传来了铮鸣震颤之声。

　　自从这些洪荒魔物被斩杀的斩杀，镇压的镇压，封印的封印，六界臣服，刑律始定，帝君避世苍梧宫，它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痛快、这么肆意地大开杀戒了。

　　诚然，锟铻剑本是那位诞生于混沌中、开天辟地的祖神脊梁精髓所化，早在洪荒神界时就是鼎鼎有名的凶器；

　　重华帝君也绝非什么善男信女，当初收服六界时杀伐酷厉，雷霆手段，以至于在某些野史中留下了点“嗜杀”、“血|腥”的名声，不太讲究普度众生那一套。

　　他的眼中，一向只有取舍。面对作恶的魔物妖邪，哪怕是无辜的凡人炼成的百万活尸大军，慈悲为怀都可以先放一放的。

　　十二条银龙在魔物沙暴中飞腾遨游，尖牙利爪，所到之处，惨叫嘶嚎着死去的魔物不知凡几。

　　然而死的多，瞬间涌上来的更多，魔物们仿佛源源不断，杀之弗绝。

　　远古神祇的护身仙泽在铺天盖地的魔物层层冲击之下，竟有被压制缩紧的趋势。

　　重华抬手掐诀，十二条银龙突然分列两排，化作十二截顶天立地的金灿灿的脊骨。

　　骨骼上金光四射，仔细看去，每一条光线竟都是由无数的符文勾连而成。十二截骨骼上也不知有多少道光线，多少枚符文。

　　金光熠熠生辉，符文勾连流转，映得整个十方镇魔境仿佛全部镀了金。

　　鸿蒙祖神的浩然气息充塞天地，金光照耀之处，魔物们就仿佛烈日下的雾气被蒸发一般，来不及惨叫就成片成片消失了。

　　这招固然威力无穷，然而要催动创世祖神的神骨，神力消耗何其巨大。纵然修为精深、神识强悍如重华，虽然也是天生地长的神，毕竟都算祖神的晚辈。

　　不过片刻，一滴冷汗已顺着他刀劈斧凿般的脸颊滑下。

　　但他面无表情，待铺天盖地的魔物都灭得差不多了，方才不慌不忙，伸手召回锟铻。

　　十方镇魔境深处，突兀地响起一个含混不清的声音：“不过是对付些区区魔物，竟连祖神神骨都召出来了，重华，你的修为退步很大啊！”

　　那声音原本距离尚远，待说完最后一个字的时候，已经到了视线可及之处。

　　那是一团灰蒙蒙的浓雾，带着种灭绝天地的沉沉死气，所经之处，魔物无影无踪，连地面、空间都消失了，身后留下一道诡异的虚空。

　　光线触到它身上，仿佛都被尽数吸食。

　　锟铻剑感受到了它的气息，仿佛暴怒般剧烈震动，被那只干燥稳定、骨节分明的大手紧紧握着，方才勉强压制下来。

　　那竟是传说中鸿蒙时代吞噬万物的混沌！

　　灰色浓雾继续含混道：“怎么就你一个？‘他’呢？我好像感知到了一点点‘他’的气息，但又不太像。你不擅符阵，没有‘他’，你不是我的对手。”

　　重华神色不变，连眼珠子都没动一下，只一抬手，涵养良好却极是冷漠地回了一个字：“请！”

　　十方镇魔境隔壁，却是另一番光景。

　　这里倒也不是绝对安全的，但因着天罡罩的保护，魔物进不去——好像也并没有要进去收拾这个小小上仙的意思。

　　陌尘给自己画了个歪歪扭扭、勉强能坐的小马扎，施施然坐着看戏。本来还想嗑把瓜子、泡壶青茶，但他在芥子里掏了半天，什么也没掏出来才作罢。

　　真真切切是看戏。天罡罩外风云变幻，正在上演一出一出的折子戏。

　　高山巍峨，擎天一柱，往上看不到顶，往下望不到底。

　　一个蓬头垢面、衣衫褴褛的小小少年似乎是前不久刚刚打过一架，身上还挂了彩，缩成一团，刺团子般躲在一块岩石底下，狭长冷漠的凤目警惕且防备地四处乱看。

　　白衣的神祇踏着一只流淌着冰蓝光华的凤凰虚影悠悠而至，自此在山上住下了。

　　这孩子貌似有一点眼熟。虽然方才少年，轮廓和眉目却已经可以看出日后硬朗英俊的模样。

　　画面的最后，是白衣的神祇牵着少年的手，踏着冰蓝凤凰飞向未知的远方。临行前他偏过头，温和地说着什么，露出了一张陌尘无比熟悉的脸。

　　他自己的脸。

　　画面外一个粗嘎沙哑的声音道：“‘陌尘’神尊，有印象吗？”

　　或许是当年的天谴雷劫不仅劈伤了他的眼睛，也劈坏了他的脑袋；又或许是在棺材里躺得太久，以至于脑子几乎锈死，刚刚苏醒不长时间，他的神识还处在不太清明的阶段。

　　陌尘一时没反应过来，十分莫名其妙：“你怎么知道我名字？我为什么要有印象？”斟酌再三，还是决定纠正对方的错误，“在下只是个区区上仙，并非什么神尊。”

　　但话音刚落，他像是遽然想起了什么，下颌瞬间绷出一道锋利的弧度，全身霎时森寒如冰。

　　不对。不是“陌尘”。

　　全六界之中，大概也就这些无法无天的魔物，还敢直呼那个令人三缄其口的禁忌的名字。

　　那个被诸神诸魔遗忘的名字。

　　那个烙刻进重华生命的名字。

　　那个曾令他倍感屈辱的名字。

　　但现在，那又同他有什么关系？魔物的话，岂能当真？

　　短暂的失态后，冷意迅速消散，青年刹那恢复了一贯的清淡面容，甚至十分懒散地伸出一只苍白瘦削的手，撑住了下颌。

　　魔物仿佛噎了一噎，半晌冷冷一哼，场景急遽转变。

　　天地间一片血红，伏尸百万，血流成河，目之所及，竟无一活物。

　　即使明知道是幻象，隔着天罡罩，仍能感觉那种令人窒息的血腥气和死寂如同滔天巨浪般扑面而来。

　　直到画面切换到一片宽阔的海面，才终于出现了一个活着的人。

　　海上一个巨大的深壑，深不见底，不知通往何处，原本乌沉沉的死水竟都已化做刺目的血腥之色，尽皆注入其中。

　　深壑之上凌空浮着一座巍峨的神殿，门口捆缚着一个身形高大的玄衣男子。

　　那男子一双狭长凤目，眼角一滴血泪，满目都是绝望，声声嘶吼，字字泣血：“你走！别管我！快走！”

　　天地的尽头，顶着陌尘那张脸的神祇双眸猩红，踏着尸山血海而来，原先的如雪白衣已经尽染鲜血，几乎与脚下的血色融为一体，像是从无间地狱里爬出来的灭世天魔。

　　陌尘束在白纱下的眼睛无声地眨了眨。

　　无渡海，归墟，他的老窝。

　　那片海面原是他所熟悉的，但那里绝对没有什么神殿。化形之前他以一缕神识的形态融在其中数十万年，海水从未被鲜血染红过。

　　那神殿外被捆缚的男子，除了发色不同，为什么是重华帝君的模样？还有，为什么这位神尊会同他长得一模一样？

　　难道是这里的魔物多年来从未见过外人，所以只能暂且借他们的脸来演绎这些故事？

　　只听一个平静神圣的声音道：“‘陌尘’，你屠遍洪荒神界，犯下滔天杀孽，现在你唯一的徒弟在我手里，要六界苍生还是要你的徒弟，你选吧！”

　　仔细听，仿佛还带着点宝相庄严的意味，但他说的事情却冰冷而残忍。

　　玄衣男子犹在嘶吼，“陌尘”充耳不闻，只安安静静地凌空浮着，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片刻，他缓声道：“六界苍生我要护着，我的徒弟，我自然也要护着。”

　　男子只来得及嘶吼一声：“陌尘！”

　　“陌尘”血衣招展，只静静地最后看了玄衣男子一眼，温和道：“天下苍生，尽委于君。”

　　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玄衣男子身后的虚空中遽然裂开一道缝隙，瞬间将他吞噬了进去。

　　就在这时，“陌尘”掌中化出一柄寒光熠熠的匕首，从容和缓地刺进了自己心脏，面上却仍是温和清淡的神色，连眉目都没动一下。

　　泛着金色的神血滚滚而下。

　　脚下瞬间显出巨大法阵的一角，外缘不知延伸到何处，天宽地广，无远弗届，随着神血的注入而飞速流转。点点金光从他体内飘然逸出，消散入天地之间。

　　他的声音安宁而平和：“你想要独霸洪荒神界，如你所愿。”

　　先前那平静神圣的声音仿佛又是意外又是疑惑，终于问道：“你竟然……你竟然宁愿魂飞魄散也要救这些蝼蚁吗！”

　　刺目的金光闪过，一切归于平静。

　　宽阔的海面上，巨大的渊壑深不见底，没有神殿，没有玄衣男子，也没有踏着尸山血海的神祇。

　　海水千万年如一日地流入其中，是陌尘熟悉的样子。

　　魔物换了个尖锐刺耳的女声：“如何？现在想起什么了吗？”

　　陌尘换了只手撑头，十分真诚地点评：“有点意思。”

　　六界中大概没人看见过重华帝君吃瘪的模样，虽然明知道故事可能纯属虚构，并不妨碍喜大普奔。

　　天罡罩外刮过一阵狂风，隐隐能分辨出魔物深吸一口气的声音，片刻后，仿佛从后槽牙里挤出粗嘎沙哑的一句：“轮回一场，前世之事，你竟半点印象都没有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