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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8、生死相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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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时分,落日熔金。遥遥自东荒的方向飞过来一片几乎遮蔽了半个天幕的标志性的火红色云彩,形如凤凰,直飞到东荒与无渡海交界处,又十分夸张地盘旋了两圈,方才烟消云散。
神界众神魔都知道,这是流火境凤族那位潇洒倜傥、屐履风流的少君,以疗愈推演之术闻名的离陵神君到了。
眼前的无渡海宽广无垠,直到天地的尽头,海中号称生灵禁地,飞鸟不渡,走兽不临,游鱼不至,一片死寂如昔。
离陵“啪”地打开那把绘着摩诃曼殊沙华的马蚤包折扇摇了几下,十分疑惑。
说不上来为什么,他偶尔会想来此处看看。
凤族少君素来随性而为,虽然没有原因,既然被这么个莫名其妙的念头触动神识,他也就来了。但前后数次,一无所获。
他站了会儿,正打算离开,突见那片自存在于天地间起就平静如冰的海面居然荡起了涟漪。
并不激烈的动静,甚至堪称温和。片刻后,随着一阵浪花翻涌,海面之下竟慢慢浮上来个什么古怪之物。
像是个异常高大的人形,但隔得远了,未见全貌,一时无法判断。
直到完全浮上来了,外层忽然有什么无声而飞速地剥离,竟紧贴在旁边,化成了另一个人。
!!!生灵禁地中怎么会有活物?!
离陵一把扶住几乎砸下来的下巴壳,眼睁睁看着那两个从死水中“长”出来的人踏着重归平静的海面,携手并肩往东荒而来。
那是两个青年男子,一个白衣乌发,身形瘦削,气度高华,颠倒众生的模样;一个玄衣银发,高大精壮,面容刀刻斧凿般硬朗英俊,却双目紧阖。
即使隔得很远,以离陵的修为,仍能感知到玄衣的那人一身死气,神魂气息全无,只是具空荡荡的躯壳,只是因着受白衣人的神识操控,方才行动如常。
两人转瞬就出了无渡海。白衣乌发的青年紧握着身边人的手,很是认真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温和道:“离陵神君。”
被一个从死水中出来的诡异陌生生灵道破身份,凤族少君竟也没觉得奇怪。
事实上,他对这二人,尤其是那具玄衣银发的躯壳,有点莫名的熟悉。
但此人形象如此出众,即使双目紧阖,即使只剩躯壳,仍带着极其明显的压迫感和侵略性——以及仿佛君临天下的气势。他若果然曾经认识,不可能印象全无。
离陵疑惑道:“阁下如何称呼?怎么会认识在下?”
白衣青年却并不回答,只微微冲他一笑,略一点头,就准备离开。
离陵终于忍不住道:“且慢。阁下这位……朋友,神识魂魄皆无,却仍能维持躯体不灭,或许……或许尚有一线生机。”
一句话说得吞吞吐吐,又犹豫又纠结,实在不像他的风格。事实上,他并没有太大把握。
修习疗愈之术者无论看起来多不靠谱,骨子里却一定稳妥慎重。但不知道为什么,他就是觉得哪怕只有半分可能,也应该告诉他们。
罢了,或许冥冥中他因为那个莫名其妙的念头就来了此处,是同这二人有缘。
听他如此说,白衣乌发的青年像是被什么定住了,过了会儿,方才重新转身看着他,一双极黑极透的瞳仁中仿佛闪烁着两粒星辰。
真是奇怪,明明此前还空寂如无渡海的死水。
片刻,他居然郑重行了个礼,和缓道:“可是有什么说法?还望离陵君不吝赐教。”
离陵感觉十分不妥,像是潜意识里认定担不起此人如此大礼,当即侧身避开了,斟酌道:“阁下无需如此。据在下所知,这位……的状况,倒有点像是神魂尚有残留,只是暂且失落在某个地方了。”
“倘若能将其寻回,或可带来寻我,我当尽力一救。”
白衣青年又是微微一躬身,温和道:“多谢!将来在下定当至流火境拜访离陵君。”
他说得如此笃定,就像是突然有了十分的把握。
凤族少君弯起一双桃花眼,笑吟吟道:“好说。但在下要如何称呼两位?”
青年略勾起唇角,和缓道:“我二人本不属于这个世间。倘若果然能替他求得一线生机,也算我二人与这个世间有缘,届时定将名号告知离陵君。”
两道身影很快消失在视线外,凤凰却仍站在无渡海边发呆,带着一肚子诡异的熟悉感和疑问。
但他什么也想不出来,只得自行去了。
如今的时空,是天道心魔被斩灭、也没有天道化身,真正重生后的神界。
当初墨宸心如死灰,化出原身包裹住重华,一起坠入归墟的无尽深渊,陷入沉睡,却在无渡海厚重的死水之下,在几乎被昆仑天柱堵死的归墟尽头,避过了重生之力对天道化身和祖神化身这种本不该存在于世间之物的剿灭。
他醒来后,想起重华临终前曾说,很怀念招摇山,于是将散落在附近的补天笔和锟铻剑收拾好了,带着徒弟的躯壳,离开了无渡海。
对于重华的状况,他也曾有过疑惑。毕竟天道铁律,神魂破碎,躯体即刻随之消散。上个洪荒神界之时,连他都无法幸免。
但他不能确定。直到离陵的一句话,让他更加坚信希望的存在。
即使这希望是如此的渺茫。
由于重生天地之时出了点岔子,导致空间扭曲交错,如今的神界,山形水势、地脉天河都全然不同,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全新的世间。
就连六界,都是漫长时光中,天地法则运转到一定进程,在神界的基础上自然生成、分出,而不是某个超脱于天地之上的人或者势力所创造。
曾经跨越几个时空的跌宕起伏、万世纷争,只他一个人还记得。无人可以佐证,也无处可以感慨。倘若不是身边仅剩躯壳的眷侣,几乎要令他以为不过是大梦一场。
这个世间甚至没有招摇山。
墨宸带着重华的躯壳,几乎走遍了神界的每一个角落,却没有发现徒弟那或许存在、或许不存在的神识与魂魄,直到最后才在南荒与西荒交界处找到一座形状、大小、特征都接近招摇山的。
但它被称为不周山。
周者,全也。不周者,残缺之意。
不周山脚有一株枝干遒劲的重瓣骨里红,也不知道在这里经历了多少风霜依然顽强挺立,颇似水月天苍梧宫别苑那株——当然也颇似曾经招摇山临时空间里重华化出来的那株。
附近的生灵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原因,日常竟都远远避开,即使是山中精怪,也不敢离它太近。
倒是有意思。
于是墨宸另辟了个临时空间,将那株重瓣骨里红笼在其中,带着徒弟一起住了进去。
曾经的重华,单纯而真诚。独自扛过了痛失挚爱的剧变,数十万年执掌六界后,他终于也学会了心计,学会了谋划。
那么,当初他留下那句招摇山的话,是不是在暗示什么?只不过他并不是很有把握,所以只能这么含糊其辞?
又或者,他只是要给他的师尊一点念想,一点希望?就如同当初墨宸在他体内留下一点神识,却给了他无尽的勇气和毅力,让他得以靠着这点渺茫到几乎不存在的希望,独自行过了数十万年?
无渡海决战之前,与祖神意志争夺躯体的控制权,何其凶险,何其艰难!他果真能冒险将自己神识魂魄都一分为二,仅以一部分神魂去对抗祖神意志,并且成功?
如果真是这样,他的心智之强悍,意志之坚韧,又该到何种地步?或者说,是什么力量支撑着他去完成这连最离奇的想象中都不敢出现的奇迹?
墨宸不知道。
他只知道,无论重华是何种状况,何种情形,他都愿意永远陪着他。
根据时间推算,眼下还不到他们当时在招摇山开辟临时空间的时候。
仿佛又回到了曾经的归墟神殿,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光。重华安静地躺在软榻上,眉睫漆黑,面色如雪。
头顶盛放的花树间或飘下一层花瓣,深浅交错的红色洒遍他的玄衣银发,强烈的色彩对比,更显得他英俊迫人。
墨宸有时候入定修炼,有时候就静静地躺在旁边,拥着他已然冰冷寒凉的躯体,与他一起沐浴在骨里红的花瓣雨下。
空间与外界几乎不通往来,更无人相扰,像是归墟神殿,没有时间的概念。因着断了天道化身的枷锁,只是神界一个普通的神族,也感知不到世间沧桑变迁,风云震荡。
神族生命漫长,若非应劫羽化,当与天地同寿。他甚至从未想过,与这样悠久的岁月比起来,他们相守相伴的时光竟是如此短暂。
思虑太多,即使再强悍的心智,也终究会有承受不住而崩溃的一天。
他封闭了自己大部分心绪,只一心一意地陪着重华。
即使这世间果真存在着那人的一线生机,即使他心思再如何深沉,手段如何绝妙,修为如何精深,仍是什么也做不了。
已经寻遍了整个神界而一无所获,他只能等,等冥冥中那点不可捉摸的虚妄玄幻的机缘,等那个不知存在于历史长河中哪一处的时间。
一如曾经六界之时重华等他。
相较于旁人,能有这么个“等待”的机会,其实墨宸已经知足。
带着重华的躯壳游历神界时,他曾遇见过祁南。
紫衣大魔独自在极南火漠的落日下抚着东元琴,琴上却丝毫没有祖神血脉存在过的气息。
这个世间没有天道化身,自然不必留下万世之局;没有封印了祖神一半神力的琴心石,自然不必留下开启的钥匙。
看着他犹如自我放逐般避居在此,墨宸忍不住问他:“阁下是在等什么人吗?比如……琴心?”
重生天地后的前洪荒神界末代魔君已经全然不记得从前亦敌亦友的师徒二人。
听他如此询问,妖娆秀丽的大魔凝滞了一会,也不怎么看他们,却不知为什么愿意同他说上两句:“我也不知道。琴心是谁?我不记得,也不认识。”
“我好像天生就要等什么人,但我实在想不起来我究竟要等谁,我应该等谁。”
待他说完,墨宸停顿了许久,终是道:“如果,你再也等不到了呢?”
祁南安静了一瞬,妖娆一笑,嗓音轻柔:“也许能等到,也许终我一生也不得相见。已经习惯了,那就继续等吧。”
握着重华的手离开之时,墨宸回头望了一眼。
极南火漠的沙丘蜿蜒起伏,烈焰般的落日余晖笼罩在大魔的紫衣上,显出一层奇异的暗红色,像是曾经洒了满身的心头血,于岁月的风化侵蚀中,干涸成一片血痂。
凡人内心困顿之时,尚且能寄希望于神;然而神若深陷绝境,又能指望、祈求谁?
墨宸也不知道。
仔细想想,他与重华这几世辗转,阴差阳错,仿佛总在重复经历对方的人生,却每每总是擦肩而过,无法真正行到一处。
一觉醒时,头顶的繁花不知道几经轮回,几度开谢。掐指算来,此时已经远远过了他们在招摇山小住的时候。
但那人彷如沉睡,安静如昔。
作者有话说
第118章 生死相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