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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6、终有回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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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晌,他方才勉强唤了一声:“师尊……”
看着那人眼中近乎情意般的温柔,他无端生出一点勇气一丝妄念,近乎畏惧般哑声问:“你曾经说……”
然而四个字后,所有的勇气和妄念突然都烟消云散。说什么,他却像是再也不敢问出口,如同等待审|判的囚徒,咬着牙,硬朗的下颌死死绷着,怕眼前这个恢复了前世今生所有记忆的人说出他不能接受的话,戳破他毕生的梦幻。
哪怕是极温和的否定,也会像最锋锐的剑一般,斩碎他从前的所有痴心和付出、余生的所有希冀和期盼。
然而他真能得偿所愿吗?正如他在海市蜃楼中所感,倘若他们于现世中果然有相知相守的可能,又怎会成就他如此深重的执念,如此悍厉的心魔?
六界剧变之时,他的师尊也曾以陌尘上仙的身份对他说:“我喜欢你。”
那是因为那人忘了一切。
忘了合整个魅魔一族的魅|毒而炼成的一江春,忘了归墟神殿中癫狂的日日夜夜,忘了如何无力抗拒被强行压在身下折辱,忘了天道因何震怒、神界因何倾覆……
如今那人忆起了一切,又将如何定他的罪?
但无论如何,裁决终有来临的一天。逃不开,避不了。
即使他垂着头,墨宸也必须仰首才能与之对视。白衣上还沾染着那人将他重伤而滴落的斑驳血痕,清隽的面容惨白如雪,气息也因伤痛而急促紊乱。
他却只是安静地看着,仍是那般清冷克制的模样,然后微微一笑,和缓而坚决地回答道:“都是真的。”
你曾经说,你喜欢我,是真的吗?
我喜欢你,都是真的。
凤目中一时涌起惊涛骇浪,重华呼吸都仿佛停滞了。
片刻,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压住了那人的后脑。他不管不顾地俯首下去,微微颤抖着,含住了那抹犹在沁血的薄唇。
鲜血的味道在口腔里弥漫开来,咸腥而怪异,却令他感到无比真实、安心。
前尘过往有如梦幻泡影。辗转几个时空,踏过数十万年荆棘丛生的漫长路途,几经生死离乱。每当他以为实实在在抓住了这个人、抓住了微弱的希望之时,一切总是像幻境一样,消失得无声无息。
如今,这个人终于又站在了他面前,会呼吸,会流血,有心跳,有温度,是活生生的模样。
他还活着,他也还活着,还有什么比这更美好的?即使他们将要面对未知的将来,即使他们将要奔赴的是崎岖坎坷的绝路、刀山火海的炼狱。
至少这一刻,他们还在。
他的吻带着说不出的恨意和情意,甚至混着几分压抑的绝望和暴戾。天性中的那头凶兽蠢蠢欲动,像是随时可能冲出来,将掌下之人一口吞噬了,吞入肚腹内,化入骨血中,永远没有分开的机会,才能真正释怀。
但他现在却只能小心翼翼地、近乎温柔地短暂感受一下那人的气息。
墨宸忍耐着剧烈到几乎令人晕厥的痛苦,勉力抬手,环住了他精壮的腰背,仰起头去回应他。
他从来不是个优柔寡断、畏首畏尾的人。
归墟海底静坐万年,他也曾仔细想过,他对重华到底是什么想法。倘若日后相见,又该如何相处。
从前在仙界之时,他忘了一切前尘过往,只当自己是陌尘上仙,一生妄念终究没有结局。
那么,他的妄念又是从何而来?一缕没有心智、没有情绪的神识,在无渡海底尚未化形之时便一眼沉沦,又岂是单单因为“惊艳”?
是不是可以因此追溯到更早的曾经?
归墟神殿中相伴的日日夜夜;无数次面临险境时的生死相依、性命相托……
宏伟宽广的洪荒神界,他们多少次一起站在绚丽温柔的朝霞中,凝视清晨的阳光下犹自带着露珠的繁花盛开;又多少次一起迎着凄风苦雨,顶着风刀霜剑……
他们曾看过极北冰原的泠泠霜雪和烛龙真身的六色辉光,也曾看过极南火漠的烈烈熔岩和落日时天地一色的奇景……
多少万年悠长的时光,多少并肩走过的漫漫长路,那些平淡而柔软的点点滴滴,那些和缓而温情的丝丝缕缕,他就果真不为所动?
那些热切追逐的目光,那些细心体贴的照拂,他就果真能漠然以对?
他若如此心似铁石,又为何一力担了重华为救他而凌|辱天道的罪孽,甚至为平息天道的震怒,不惜破碎神魂?
他若如此心似铁石,又何来陌尘的求而不得?
不过是以无上毅力死死压制,压到天道无所感应,压到自己都难以察觉。
对于自己的心意,他一旦明了,就会全力以赴,哪怕豁出性命也要放手一搏,去抓住一切可能,挣一个属于他们的将来,绝不会讳莫如深,纠结于成败得失。
从前他是天神,肩上压着天道的枷锁,压着世间亿万生灵,无法回应重华的情意,只能视而不见;如今他成为天魔,已经不必再顾忌什么。
数十万年的磋磨,几经生死后,他们终于回归到原来的位置,相拥在一起。
唇舌纠缠的缱绻柔情中,他仿佛含糊不清地说了句:“对不起。”
对不起,为师担着与生俱来的责任,不得不几次三番抛下你。
极其短暂的一吻后,重华俯首在他耳畔,低声唤他:“师尊。”
这个天性悍厉桀骜、从不知退让为何物的男人似乎哽住了,半晌,方才哑声道:“我想你。”
三世辗转,数十万年,这大概是墨宸能从重华口中听到的最直白的情话了。清冷如他,尚且还会在上一世以陌尘上仙的身份道一句:“我喜欢你。”
他唇角又沁出血来,连呼吸都带得全身被无数刀锋剐过般地疼,却真真切切地笑了一下,安慰似地拍拍那人的背,和缓道:“为师回来了。”
灼热的呼吸冲撞着他的耳廓,火一般的唇舌流连在他的耳颈之间。酥酥麻麻的战栗中,他听见那人低沉而压抑的嗓音:“别再丢下我一个人。哪怕是死,我也愿意同你在一处。”
他听见自己静了一瞬,然后温和地回答道:“好。”
重华终于直起身,轻轻握着他略显单薄的肩臂,眼珠子一错不错地看着他,低声道:“师尊,你撤了禁灵结界,先养伤要紧。”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要让掌中的人安心一般,解释道:“他要做的事,只能借助我的躯体,有我在,他不能乱来。”
像是又回到了从前那个对徒弟无有不允的师尊,墨宸从善如流地应许了,一边打坐调息,一边和缓道:“祖神意志究竟打算怎么做?”
无人回答。他抬眸一看,却见身边那人凤目中血痕已然淡化,瞳仁四周又显出那种奇特的金红色,仿佛夕阳西下时的晚霞般,极美,又带着些命悬一线的惊心动魄。
重华无喜无悲地看着他,冷漠地将那个问题又问了一遍:“你是如何得知我的真正身份?”
墨宸静了片刻后,安然答道:“祖神固然令人钦佩,能以天地为棋枰,为苍生布万世之局,但在下却并非任凭摆布的棋子。”
以祖神的能力和手段,既然已经感知了若干年后毁天灭地的大劫,并为破除劫难费尽心思谋划了如此大局,又怎会假手于他人,而不是自己亲自去实施?
就像他自己,羽化前留下的后手,不也全由他神识所化的陌尘上仙去一一践行,甚至不惜引|诱重华?
搏斗之时见到重华眼中那缕金线,几乎是在电光石火的瞬息间,墨宸就想通了前因后果。
他虽然没亲眼见过祖神,却也听说过,祖神身为鸿蒙天地间化育的第一个神祇,乃是半神半魔的存在,眼瞳周围天生缠着一道金红之痕。红色代表其魔性,金色代表其神性。
当年重华承继了祖神气泽和魔性,自昆仑天柱化育而出,不是没有原因的。这本就是祖神棋局中不可或缺的关键一步。
也许是感知到了未来的劫难,羽化之前,祖神将自己的神性与魔性强行割裂,神性带着他的意志,被封印在某个特殊的地方。
魔性和气泽却留在了昆仑天柱,最终化为躯体,作为容器而存在,只待时机成熟,便能被意志侵占,去完成他留下的遗命,破除劫难,挽狂澜于既倒。
虽然理论上来说,以祖神之能,其意志能依附于世间任何一个生灵,但总归不如承继了自己气泽和魔性的躯壳能发挥最大威力。
想必如今,就是祖神曾经谋定的那个“成熟”的时机了。
至于这个特殊的地方到底是哪里,墨宸暂且不能确定,祖神意志也不像要告诉他的样子。
伤势终于恢复了些,墨宸收了空间,二人的身影重新出现在流火境碎玉湖上空。
离陵看着他们,“啪”地打开折扇摇了两下,忍不住叹气道:“都说你心思深沉,谋略过人,眼光却实在不怎么样,竟收了这么个欺师灭祖的徒弟。”
听他如此说,天魔忍了忍,终是没忍住,喃喃道:“这算什么。”
还有更欺师灭祖的。
玄衣银发的男人充耳不闻,面无表情,连眼神中都没有一丝情绪波动。
也许感情充沛到了极致,就会化为无情;仁慈到了极致,反而会显得酷厉。
祖神之无情,以至于以天地为棋枰,以他人为棋子,无论是谁,在他眼中都可以舍弃,却正是因了对天下苍生的怜惜;
天道之酷厉,以至于以万物为刍狗,视众生如鱼肉,却也正是因了对世间所有生灵的慈悲,一视同仁,无有偏颇。
离陵不知道这两人方才在临时空间里打得死去活来,为什么此刻又能相对和平地站在一处,正想过去查看一下墨宸的伤势,却只听那多少万年如一日寂然矗立在碎玉湖畔的锁魂塔里十分突兀地传出一个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