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徒要拽我入红尘》燕台笳鼓

105、重华何在

　　某次他正望着离陵离去的方向一脸高深莫测，实则暗自发呆、思绪混乱之时，重华突然醒了。

　　不同于往常只是躯壳醒了、神识还处在与魔息厮杀中的茫然，这次是真正地暂且恢复了清明。

　　墨宸猝不及防，转头就直直对上了那双幽深凌厉的凤目，有瞬间的怔愣，一时竟不知道该说什么。

　　想起从前自己干过的那些混账事，如何三番两次算计于他，甚至以身为饵诱|惑他，天魔难得地生出了点尴尬，还有些忐忑。

　　重华一言不发，英俊苍白的面容上没有什么表情，瞳仁四周的血痕仿佛带着点奇异的金色，目光寒凉淡漠，看不出一丝情绪，像是万年冰原上的凛冽北风一般从他身上滑过。

　　片刻，他漠然问：“你是谁？”

　　声嗓寒凉到不像活物，仿佛更胜曾经凌驾于六界之上那个冷漠无情、睥睨天下的重华帝君。

　　看着他的眼睛，墨宸安静了一会，面容更苍白了些，却一如既往地和缓道：“在下陌尘，陌路之陌，红尘之尘。”

　　玄衣银发的男人起身要走，天魔闪身挡在前面，唤他：“重华，你果真什么都不记得了？”

　　他却像是没看见这个人、没听见这句话，瞬间消失在原地。再出现时，已远在重重院落之外。

　　对于重华莫名其妙地失忆，离陵也说不上来，只能归结为魔息对他心智的侵蚀。

　　眼下的情况可以说是极为不妙。

　　自墨宸心里起疑，便觉得这个世间处处透着诡异。灭世之劫的关键尚且不知道在哪，祁南也不知道存不存在。

　　虽说重华不像要彻底魔化的样子，但以他如今的状况和毫不掩饰的森冷无情，保不齐哪天两人就得来一场生死对决。

　　何况还有整个五荒神界的浊息，泛着奇异的点点金芒，如同天下之水注入归墟一般，不慌不忙、却无可阻挡地汇聚而来。

　　凤族的生命和力量都来自于火，流火境外笼着一层熊熊烈焰，暂且阻隔了不少浊息。但重华不会一直呆在这里。待他离开流火境，时刻都可能被吞噬心智。

　　无处下手的无力感令天魔少见地体会到了额角青筋乱跳的滋味。

　　没等他想出什么办法，有凤族守卫匆匆赶来禀报，重华醒来后径直往碎玉湖而去，竟是要准备强闯。

　　碎玉湖畔有座锁魂塔，历来是凤族禁地。若非塔内显现异象召唤，就连族长也不得擅入。至于塔里究竟有什么，知道的人寥寥无几。

　　三人几乎前后脚赶到。

　　碎玉湖上，重华的身影凌空而立，渊渟岳峙，玄衣银发在天风中飞扬。

　　锟铻剑的烈烈杀意中，他淡漠到没有一丝活气的嗓音从翻涌的魔气中传出来：“让开。”

　　墨宸一把推开离陵，抬手化出补天笔，几乎瞬间就另辟出一个空间，将两人直接罩进去，也不说话，只静静地浮在清风上，隔空看着他。

　　眼下的情况，讲道理是讲不通了。墨宸本也不是个多话的人。

　　回想起来，辗转几个时空，历经数十万年，他似乎从来都只在徒弟面前愿意娓娓而谈。

　　但这个人，果真还是他所认识的那个徒弟吗？

　　锟铻剑寒光乍起之时，他毫不犹豫，落下了禁灵结界。脚下的清风白云瞬间化成了实地。

　　凭借符阵之术，这一战结局如何，尚且不可预知；但禁灵结界之下，即便是天魔，也形同凡人。单靠体能和格斗，他未必是重华的对手。

　　然而他别无选择。

　　他不知道重华身上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这个人闯进凤族禁地想做什么，却隐隐觉得以徒弟如今的修为，他临时开辟的这个空间，根本挡不住一剑之威。

　　倘若被重华破出空间，集凤族之力，也阻止不了他。

　　空间里有他布下的死禁，想要强行离开，除非杀了开辟空间的人。

　　哪怕被禁了灵力，锟铻剑的锋锐凌厉和重华的狠戾迅疾却丝毫不受影响。隔着极远的距离，剑光一闪，瞬息之间已到眼前。

　　墨宸侧身后退一步，脖子堪堪擦着剑锋避开，森寒的剑气几乎霎时就浸透了他全身的每一根筋脉。

　　行云流水般，他将补天笔往腰带上一插，一手去抓那只握剑的手臂，另一只手立掌如刀，用力往重华脖颈上劈去。

　　哪怕将几个时空都算上，敢赤手空拳同曾经凌驾于六界之上的天地共主对阵的，恐怕再也找不出第二个。

　　重华一剑落空，凤目中仿佛闪过一线金光。

　　像是不屑于在兵器上占便宜，又像是对自己的格斗之术极为自信，他将锟铻剑往地上一插，纵身扑了过去。

　　两人的距离一时极近，几乎算得上贴身搏斗。拳来脚往中，墨宸分明看见那双凤眸中，原本缠绕在瞳仁四周的一线血痕，已经变成了一缕奇异的金色。

　　这个人不是重华！或者说，不完全是重华！

　　就这么稍稍一分神，那只骨节分明的大手已经重重击在他胸膛上，又狠又准，绝不留情。

　　清晰的骨骼断裂声中，白衣乌发的身影如同陨落的星辰般飞出去，远远砸在白云化成的地面上。

　　遭受重华全力一击之下，少有人还能保持神智清明，何况长右山一战中，墨宸本就受了极重的伤。

　　但他竟然强忍着几乎将全身血肉都震碎的剧痛，挣扎着站起身，站稳了。

　　唇角涌出一股鲜血，他用力咽下一口血沫，定定看着那个高大的身影像是死神一般，无可抗拒地缓步而来。

　　天魔微微勾起一丝没什么温度的笑，嗓音嘶哑，语气却一如既往地和缓，道：“我知道你是谁了。”

　　眼见对方一只骨节分明的手伸向他的脖子，虽然明知道已经无济于事，他仍是勉力抬手，并指如刀，却不是去格挡，而是一掌切向那人的侧颈。

　　但他伤势实在太重，几乎是全靠强悍的神识支撑着。对方尚未掐住他，瞬息之间，神识涣散，他的手已经软软垂了下去。

　　重华眼看着他的脖颈自自己指尖滑过，倒伏在地上，唇角不断涌出鲜血，英俊的面容上没有半分表情，凤目中寂静如死。

　　亲手生生抽取自己的神骨制作而成的补天笔“叮”的一声掉在地上，他也没有施舍一缕眼风。

　　他俯身下去，那只手仍保持之前的姿势，不慌不忙，却不见丝毫犹豫地往那人雪色衣领上露出的一段脖子掐去。

　　竟是务必要将其置于死地的样子。

　　骨节渐渐发白，大手缓缓收紧。指尖甚至能清晰地感知到，薄薄的皮肤下，血液在血管中急促而凌乱地奔突冲刷，筋脉肌肉在做着最后的颤动，如同那人垂死挣扎的性命。

　　掌下之人濒死的一刻，突然间，神识被什么剧烈拉扯一般，他停滞了一瞬，手上稍稍卸了力，却没有松开。

　　片刻，瞳仁四周的金线开始震颤，隐隐沁出一丝血痕，仿佛有什么要拼命冲出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墨宸终于自昏迷中慢慢恢复了知觉。

　　他伏在地上，玄衣银发的高大身影就站在他身边，居高临下，没什么情绪地垂目看着他，像是神佛俯视蝼蚁。

　　那双凌厉凤目里，金线与血线互相缠绕，几乎已经融合到一起，呈现出一种奇特的金红色。

　　仿佛混合着神圣与偏执、无喜无悲和热切真挚。

　　墨宸勉强忍着全身碎裂般的疼痛，挣扎着站起身，嗓音嘶哑却和缓：“他呢？”

　　他伤势严重，白衣染血。行动之间，甚至仿佛能听见断裂的骨骼错位的轻微的“咔嚓”之声。

　　但他一旦站起来，瘦削的身形却极挺拔、极坚定，有着刀斧加身而不改其志的气魄。

　　方才那几乎控制了重华神识的莫名之物本是打算操控着他徒弟的躯体直接弑师的，为什么突然改变主意放过了他？

　　重华更加冷漠，静了一瞬，终是寒凉道：“他为了救你，竟不惜以碎裂神魂相威胁。”

　　仿佛终于安下心来，白衣的天魔微微勾起唇角，短促地笑了一下，和缓道：“在下何其荣幸，得见祖神神性所化的意志传承。”

　　原来这个世间那些丝丝缕缕融进重华躯体、侵蚀他的神识的浊息之中，却竟然蕴含着劈开混沌、有创造神界天地之功的祖神所遗留的意志！

　　当年祖神羽化后，脊骨化为巍巍昆仑天柱。重华自其中化育而出，本身就承继了祖神气泽和魔性，是祖神意志最好的依附对象。

　　神魂碎裂，即刻羽化归于天地，躯体也将烟消云散。纵然是祖神意志，失去了躯体的依托，也将毫无作为。

　　强悍如它，自存在的那天起，至今何止数十万年，只怕也是有生以来头一遭受人如此胁迫而不得不妥协。

　　片刻的寂静后，重华漠然道：“你是如何得知？”

　　天魔不答，清冷却不容置疑地道了句：“我要见他。”

　　凤目中奇特的金红色几经变幻，终于，金色慢慢褪去，血痕变得明显。

　　玄衣银发的男人眼珠子一错不错地盯着他，凤目中情绪激荡，强烈的思念、爱恋中翻滚着掩饰不住的恨意。

　　恨他的算计，恨他的隐忍，恨他的心思深沉，恨他的独自承担。

　　恨他三番两次的抛弃。

　　然而所有的恨，最终都渐渐消散，只剩下无法言说的情意。

　　这才是真正的重华。

　　时间仿佛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是极其短暂的一刹那，他伸出强壮有力的手臂，却只敢虚虚扶住眼前重伤的人。

　　他们拼尽所有，辗转时空，终于跨过不可逾越的岁月长河，跨过生死天堑，以面对面的姿态对望。

　　阔别数十万年的挚爱，终于又真真切切站在他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