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徒要拽我入红尘》燕台笳鼓

104、长右之战（下）

　　听着仿佛很熟悉的嗓音不复从前的清冷和缓，变得有些嘶哑，玄衣银发的男人凤目中终于显出了些挣扎之色。

　　然而五荒神界缓过来的剩余精锐们如何肯放过这难得的机会，见二人如此状况，当即极有默契地，又是汇聚了所有人攻势的暴烈一击，务必要将二人击杀在此地。

　　眼见重华周身魔气骤涌，又有暴走的征兆，墨宸用力咽下一口血沫，飞速在他身上落下一个禁灵结界，同时护体仙泽尽数扑出，护在他周围。

　　就在这时，对面的攻击已当头斩下！

　　墨宸并不闪避，瘦削挺拔的身影浮在空中，如昆仑天柱屹立于天地之间，指尖符咒法阵齐出，硬生生扛住了诸神诸魔令天地震动的合力一击。

　　震彻天地的巨响中混着细微的“喀啦”一声，不知道哪些神骨碎了。天魔白衣尽赤，踉跄几步，几乎就此自云端跌落。

　　他唇角涌出大股鲜血，已经说不出话来，容色惨白如冰。即便如此，他仍是勉力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躯体，像是坚不可摧的堡垒般，护住了身后的人。

　　凤目中有什么在疯狂挣扎，墨宸的嗓音带着残存的灵力，一遍遍响在重华的神识中，召唤着他仅存的一线清明。

　　禁灵结界直接落在他的躯体上，修为全数被禁，他眼睁睁看着那人重伤至此，却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用力扶住那瘦削的略显单薄的肩臂。

　　东荒青帝终是忍不住，踏前几步，激烈的战斗暂停了片刻。

　　不管别人如何看，也不管五荒神界如何传说，但至少眼前这天魔，自太皓认识时起，从未为恶。

　　今日一战，如此危急的情景下，他原本可以化出天魔法相，毫无顾忌地动手；

　　或者他甚至可以什么都不做，只需袖手旁观，让那个玄衣银发的锟铻剑之主彻底魔化，在场的神界半数以上精锐，说不好有一半将当场羽化。

　　但他完全没有打算这么做。

　　他甚至拼着身受重伤，也不愿意大开杀戒，全然没有传言中的恶贯满盈之相。

　　这样一个人，果真会颠覆天地吗？

　　太皓遥遥看了一眼，须臾，不怒自威的嗓音传遍战场：“你虽有天魔之名，倒也不是滥杀之辈。你二人若自愿镇入神狱，今日孤可做主，放你二人一条生路。千万年后待魔性尽除，即可释出，重见天日。”

　　于他而言，这算是今日之事最好的结局，也是他唯一能做的了。

　　对面二人都已山穷水尽，再拼下去，即使尽皆魔化，他们也难逃灰飞烟灭的结局。

　　然而神界却必然损失惨重，今日在场的精锐将羽化一大半。

　　天魔寂然无言，像是勉力调整着自己的气息，过了一会，方才微微勾起唇角，声嗓一如他初见时的和缓：“不必。”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干脆利落。

　　剩余的诸神诸魔一时呆滞，面面相觑。

　　这个风华月貌的天魔不像痴傻的样子，但今日种种作为，却与自寻死路没什么区别。

　　见他如此坚决，太皓威肃冷厉的眼中几番变幻，最后什么也没说，退后两步。

　　墨宸微微一笑，像是自言自语，缓声道：“重华，你可会怨为师，将你置于如此险境？”

　　以今日的情境，也许这是他能同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但以身后那人眼下的状况，他也没指望听到什么回答。

　　凤目剧烈震颤了一刹那，一线清明自重重魔息的裹挟中挣扎着探出一点苗头。似曾相识的话，像是曾经某个时候，眼前的人也这么问过他。

　　彼时他尚且真挚而热切的嗓音似乎还响在耳旁：“且不说师尊言传身教，常怀苍生之念，单说天地化育我等，赐予我等神族的身份和力量，自然不是为了荼毒这些弱小的亿万生灵。

　　弟子顽劣，没有兼济天下的谋略和手段，便只好跟随师尊，襄助一二。”

　　无意识中，他喃喃道：“师尊……”

　　墨宸微微一震，却没有回头。

　　这一次，连太皓也出手了。

　　合诸神诸魔之力，最后一击已经当头砸下。

　　墨宸遽然看向太皓，眼中似乎露出点不可思议，同时拼尽全力，抓着重华飞速掠开，却仍是无济于事。

　　被罡猛的劲风所激，两道身影紧靠在一起，流星陨落般坠了出去，然而劲风紧跟着砸到。

　　足以摧毁一方神界的劲风已经堪堪砸上墨宸的后背，虽然尚未真正落下，但强大的威压却将他的骨骼内脏都几乎碾碎，全身的神血都似乎全被激到了咽喉口鼻处。

　　天魔固然身受重伤，修为几乎耗尽；重华却被他直接禁了灵力。两人已全无躲避的余地。

　　白衣染血的青年紧紧拥着玄衣银发的身影，将他死死护着。重华挣扎着想冲开桎梏去救他，却出于本能地顾忌着他一身重伤，一时竟无计可施，只能用力圈着他的腰背，眼瞳沁血，目眦谷欠裂。

　　就在这一刹那，空间仿佛瞬间被整体撕裂般，一个极其巨大的虚影霎时凭空出现在战场上，足履南荒大地，头顶朗朗青天，神光煌煌，宝相庄严，带着天道的威压和庄严，一手接住了流星，一手握住了劲气。

　　果因神尊的天神法相现了身。

　　破天一击的劲气在他一握之下化为天风，拂面而过。

　　几乎是在同时，一片巨大的火红色云彩形如浴火的凤凰，遮蔽了南荒半个天空，自天神法相之后腾飞而起。

　　法相微微垂眸，从极高的天幕望下来，宽广幽深的眼瞳如同无渡海归墟的死水，像是悲天悯人到了极致的无喜无嗔，又像是荒凉冷漠到没有一丝情绪，看着浮在半空的诸神诸魔，如同看着一群蝼蚁。

　　恢弘庄严的声音响彻天地：“天魔尚未为恶，罪不当死。”

　　此后的事情，墨宸一无所知，因为他彻底昏迷了过去。

　　他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凤族聚居的流火境中。

　　那个一手握着把十分马蚤包的折扇、一手端着药碗，施施然踏进房间的身影入目，天魔一阵恍惚，仿佛回到了蜀山的长生殿时。

　　亲眼见这已经在六界劫难中涅槃于天地间的最后一只凤凰重新活生生出现在眼前，他凝滞瞬时，方才出声：“离陵神君？”

　　“啪”的一声，离陵打开他那把绘着摩诃曼殊沙华的折扇摇了摇，一双桃花眼笑咪咪的：“我该称你为陌尘上仙？还是墨宸神尊？或者是天魔？”

　　墨宸忍不住微微弯起唇角：“随意，你开心就好。”

　　离陵将药碗直接怼到他鼻子底下，悠悠道：“想想你当初在上一个洪荒神界给我那一下子，一击毙命，半点没留手，还将我的记忆都封印了，我真想在药里给你下点什么东西。”

　　“喔，”天魔接过药一饮而尽，安然回答，“迫于形势，实属无奈之举，抱歉了。”

　　他嘴上说着，却连半点抱歉的意思都没有。

　　离陵看了他半晌，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我还是觉得你在仙界做陌尘上仙的时候比较像个人。”

　　相较于墨宸的伤势，重华的问题更严重点。凤族精擅疗愈之术，却也不知道该如何将浊息的自他躯体中拔除，只能施用一些稳固心神的办法，靠他自己硬扛着。

　　这几乎是五荒神界亘古无解的难题。

　　好在一则有神尊果因的法相谕令，二则神界半数精锐都亲眼见识了天道善念化身的天神之威。相生相克的平衡下，身为天道另一个化身的天魔，不会比天神差多少，也不敢再过紧逼。

　　于是二人暂且得以在流火境中休养。

　　但这本就是件诡异的事。

　　如果天神谕旨果然有用，上个神界之时果因又何必落到那个地步？

　　如果诸神诸魔果然惧怕天魔之威，上个神界之时又何至于合五荒神界之力追杀于他，不死不休？

　　然而以墨宸的心思之深沉，一时之间也想不出原因。

　　重华昏迷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即便偶尔醒来，多半也是神识与魔息争斗不休，不太有心智的样子。

　　墨宸伤势也不轻，甚至伤及神魂，却只能慢慢调养。每日无事，便亲自照顾他。

　　离陵神君如今是凤族的族长。认真论起来，上一个神界之时，他同墨宸并不特别熟，因此也不十分清楚这师徒二人之事。

　　直到六界新世，一个是水月天的远古神祇，一个是仙界小小上仙，却都失去了从前的记忆，走动反而多了些。

　　然而最近老凤凰替重华诊疗完毕离开的时候，天魔总是忍不住看着他的背影，若有所思。

　　潇洒倜傥，屐履风流，一把几乎从不离手的绘着大团摩诃曼殊沙华的马蚤包折扇，确然是记忆中离陵神君一贯的模样。

　　但不知道为什么，每每看着他转身离去，墨宸总有点说不上来的荒谬感。

　　刚刚自这个神界的无渡海归墟化形的时候，他并未察觉有什么不对；果因在他眼前化形，他也没有觉得不合理。从前的发展本就大致差不多。

　　及至后来事情的进程开始偏离原有的轨迹，本该许多年后才出生的纯阳王君息和大祭司少昀乃至重华现身于他面前，他也没有十分震惊。

　　太皓、东荒帝城、玲珑节这些从前全然不存在的人和事物一一出现，他也没有太过质疑。

　　哪怕在空桑山上亲眼见到素未谋面就惨死的九色鹿，他也没有过于奇怪。

　　直到离陵突兀地出现。

　　墨宸将所有在这个神界经历的一切细细在脑海里倒放了一遍，终于发现，所有他从前熟知的人和事，只有同洪荒神界封印相关的一切，才在这个神界得以保留。其余都是全然陌生的。

　　这实在不是个正常现象。

　　如同曾经海市蜃楼中那种不真实的感觉开始在他心里滋长。

　　他凭什么认定，眼下这个世间，果然就真实存在，而不是另一个幻境、另一个梦中天地？

　　他凭什么认定，如今遇见的所有人，果然就是真正是活生生的人，而不是虚妄的假象？

　　他又怎么断言，他就是真正存在于世间，而不是依附于幻境的一个念头、一缕神识？

　　他又该如何去甄别这些真真假假、虚虚实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