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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5、第 55 章 ...

  •   便是在这样一个冬夜,秦王梁广登基称帝,庙号真宗。若是身在梁国国运昌顺之时,不谙朝政,志在文艺的真宗,或可借由贤臣辅佐、悍将衷心,守住梁朝的大好河山;若是上天庇佑,许梁氏十年喘息修养之机,以勤补拙的真宗,或可在朝人私毁盟约、奇袭边境时,负隅顽抗,不至节节败退;若是梁平依循祖制,以嫡长子为继,皇后叶氏不至面上无光、心有不平,最终落得个后宫干政,诬杀下臣。后世史家论及真宗功过,无不嗟叹时事弄人,于历史,多了一个碌碌无为的短命皇帝,于艺史,却少了一个名垂千古的稀世天才。

      无以否认,国势的日薄西山,政事的力不从心,反倒促使郁郁不得志的真宗,寄情丹青墨宝,正是在烽火连天、硝烟弥漫时,梁广才情勃发,传世之作皆出此间。真宗崩时,不过二十有六,死因成谜——有人说,太后不甘垂帘座后,妄图仿效朝国,不论男女尊卑,帝位能者居之。有人说,真宗沉迷“忘忧”,日日饮鸩止渴,最终,服食过量而死。但梁广,之所以为后人诟病,原由却不在于此。

      战时,上至皇室贵族,下至商贾贫民,沉迷“忘忧”的,不计其数;举国如此,君王不能幸免,倒成了梁人眼里的稀松平常事儿。先帝梁平在位时,谨遵祖上教诲,收揽兵权;镇南王狄信,战功赫赫,忠君报国,却照样落得个委以虚职,遣至边境苦地,不得无故回京的凄凉下场。壮志未酬白发生,雄鹰折翼落平阳,这本就惹人敬佩。真宗梁广错就错在,在黔州苗人起兵造反,自立为王时,颁布诏令,命驻守粤闽,已届花甲之年的狄公,跋山涉水、孤军入黔,让占尽天时地利的苗人,生生拖垮了梁国操练多年的精武之师,中了朝国蛮夷的调虎离山计,将富庶的江南置于人前,任其宰割。

      宿命之羁,无以阻挡。就算时光倒回,甫才登基,端坐龙椅的梁广,亦会在获悉黔州自立,群臣七嘴八舌时,心生怯意,头风发作,抱恙退朝;会在六神无主时,遵循心意,亲临母后寝宫,屏退左右,似少时受了手足欺负般,紧抿于男儿来说,过于细弱的唇线,乌丝齐整的脑袋枕于母后柔软的腿股,任其纤细的指尖抚弄自个的鬓角,任其语音温溺的出言取笑,爱哭鼻子不似儿郎。太后叶敏,亦会在亲见,身着明黄的独子,失了至尊气度,露出儿时挫败委屈之态时,越俎代庖,干预政事;会在权衡利弊,明知黔州实属鸡肋的前提下,为了夯实新帝根基,避免无为之举落人口实,找上德高望重的狄信。若是狄公此役胜了,依法封赏,或可拉拢民心,以彰新君贤得之能;反之,长胜将军都败于苗人阵下,新帝弃黔州不顾,定成明哲之举了。

      可叹!千算万算,人心难算。睦邻邦交在前,梁国太后兀自认定边境无忧,苗人叛乱应属梁国内事。不怪叶老狐狸失策,速战奇袭,亦非朝皇秦爵之本意。彼时,他正自澜沧江下游巡查,力保秋汛突发时,河堤牢固,民众无忧,又如何能够及时知晓,调兵遣将的至尊虎符早已落入她手。当后人谈及,这位开创大朝帝国繁盛治世的千古一帝时,有人赞其雄才大略、足智多谋,有人骂起背信弃义、卑鄙下作,却不知,他亦是身不由己的代罪羔羊。事实真相随着罪魁祸首的英年早逝,湮灭在历史的洪流之中。

      真宗诏令,恰在岁除,抵达镇南王狄信府邸。圣旨虎符到,须发花白、年逾半百的狄公,三叩九拜,朗声应诺。披甲胄,执镰枪,誓师沙场,“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数千精兵,是在除夕当夜,户户守岁时,取道湘西,杀向黔州的,时日紧迫,他们甚至未及吃到家人备上的年夜角儿。爆竹声,忽而乍起,众军士闻声回首,城池灯火辉煌,好一派和乐之景。任谁在此时,能够窥破,这平静背后暗藏的杀机。

      披星戴月,奔赴黔州,狄信一行人,终在半月之后,抵达凤凰郡,小郡毗邻黔地铜仁,而铜仁县是湘西入黔的唯一门户。既然如此,实属兵家必争之地的铜仁,该是城门紧闭、重兵把守的呀。可据司职侦查的兵士来报,铜仁县内,竟空无一人。空城计?莫非仓促造反的苗人兵力不足,权益之下,舍小保大,妄图凭借一座空城,拖延我方行军速度,赢得些许备战时日?抑或,佯装势弱,请君入瓮,妄图来个瓮中捉鳖?龙翔这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苗人蛮子何时竟会兵不厌诈了?诸多谜团,引得身处城外军帐的狄公,辗转反侧;而实遭讨伐,本该夜不成眠的龙大胡子,却鼾声震天。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远程行军,最忌虚耗。城外驻扎不过三日,梁军整装入境。黔地冬日少雪,多是连月不开的霏霏淫雨,雨滴触物,旋即冻结。梁军于这般天气,却不甚在意,深至腿肚的雪地,他们都趟过,还怕这点毛毛雨?衣裳湿了,生火烘干就是,路面湿滑,摔倒了爬起来。一日高度戒备的急行军下来,最让狄信惑然不已的,是半个人影都未见到。莫非苗人见我梁军威武,放弃抵抗,不战而逃?不!苗裔崇武尚力,龙翔既能当上首领,又怎会是临阵退缩的胆小鼠辈。直至寒似冰,硬如石的干粮,送至帐中,狄信方知,自己终是着了叛臣贼子的道。

      为防粮草受潮,用以遮盖的,是浸透油水的厚布,如非人为破坏,怎会粮草尽湿,无以生火?可铜仁城外,启程之前,他分明检查过,油布无恙,完好无损呐。这遭是他轻敌了,龙翔不容小嘘。现下又该如何是好?原地驻扎,静候转晴,晒干粮草?这般做派,不啻于在盗匪面前尽露身家,自寻死路!忽而朗声嗤笑,不就是没火么,湿衣可以捂热,凉水透心提神,生米亦可充饥。军中汉子,谁没啃过树皮,饮过马血,打过硬仗,这点苦怎会受不得。

      受得?受不得!不出三日,军中数人,连发恶疾,军医束手无策。狄信集结全军,当场抽刀断发,罪责己身!当务之急,只得依循地图,求助于汉人村寨了。金戈铁马二十余载,兵法军史烂熟于心,军中瘟疫实乃兵家大忌,狄信自认就此做足了防范准备,冬日酷寒,万物沉寂,这疫情从何而来?忽而,战马嘶鸣不止,人声喧闹沸腾,马蹄声纷杂狂乱,渐驰渐近。不妙!群马惊了,四散狂奔,哪管你是物是人,挡道者,群蹄踏之。马到之处,破碎不堪,撞断的树枝左右摇晃,踩扁的肉身嵌进泥土,坠崖的将士不计其数。叹只叹!黔州村寨多藏于深山密林,仅一条绕山狭路关联世外。此番风波后,不战而亡者,百余人。回首前路,坑洞无数,不论深浅,皆布满用以猎兽的削尖竹刺,不少陷阱里,梁军尸体,上下叠积成串,一如屠夫铁钩上浸血的畜生肉。

      “立即整军……”,战场上朝夕必争,容不得儿女情长。冬雨滂沱,沿山直下的雨水,一遍遍的冲刷着山的脊梁,附着山石的泥土因势奔流,这一切在黔州冬日经年可见,毫无异常。直至耳边轰鸣声起,行军山路的狄信方知,祸不单行。“两翼散开!”一人声势过小,不及浩荡泥流之一。天灾面前,人如草芥,须臾之间,数百人命丧黄泉。还未待狄公回神,通信响箭接连冲天,哨声次第传来,怆声默数,一,二,三……数至雄心荒芜。未与敌军交战,竟已损伤过半,梁国战神终露残年弱态,精锐之师行将溃不成军。

      彷如惊弓之鸟的梁国残军,是在子夜前后抵达汉人村寨的。对于他们的到来,村民无不眼含热泪,交口疾呼,“千盼万盼,可把诸位将士盼来了。”还未待狄信婉言求助,村中长者,敲锣鸣鼓,号令众人,杀鸡宰牛,以饷英雄。霎时,柴火噼啪作响,肉味米香四溢,勾得就火取暖的梁军,馋虫大发,终于能吃上一顿热乎的饭菜了。酒足饭饱,出于客套,狄信要求面谢一村之首,长者依言行事,前行带路,七拐八绕后,二人现处一小院偏厅。侍从得令看茶,白玉茶盅里盛满的,却不是黔地闻名天下的“都匀毛尖” ,甚至都不是黔人喜食的绿茶,绛红的茶汤,实属朝国普洱!

      骇然间,娇声传来。“这茶摘自本侯府中古树,狄公何不品尝一二。”闻言,狄信纹丝不动,依旧背向来人,只执盅的右掌愈发收紧。戎马半身,他何曾遭遇过两军未及交锋,旋即全军被俘的惨败。暗自发力,果不其然,周身疲乏。“既已被俘,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双眼如炬,直视朝国贼子。朝国靖安侯,于数年前辽城一役,名声鹊起,因拆人姻缘横刀夺爱,名动九州;未及见面前,狄信脑中的顾凤生,至多是一个皮相顶好、武艺不差的呆霸王。哪像眼前人,难以揣测。若身怀绝技,又因何身披赤色狐裘,踝骨高耸青筋尽现的双掌,紧帖手炉,端的是一副畏寒的孱弱娇态,衬上那雪肤红唇桃花眼儿,祸国妖姬不过如此。无需多说,粮草尽湿、瘟疫盛行、马群失控,该是她之作为,龙翔那厮只是卒子罢了。可。她又是如何办到的?

      “不,不!狄公少算了本侯的功德,山体崩塌也是本侯的得意之作呐。此等兵不血刃的妙招,本侯只与同盟说,镇南王意下如何?”她面带浅笑,目光灼灼,偏着银白的脑袋,仿若向长辈领赏的稚儿,好像自个弄死的是屋墙跟下安家做窝的蝼蚁。蝼蚁?那可是千余梁国男儿的血肉之躯!呸,他狄信岂是卖主求荣之辈,朝国镇南王,不做也罢!“顾凤生!你背信弃义,私毁盟约,你无耻小人!”狄信出离愤怒,直将绛红茶汤当做杀人利器,狠劲泼向这人人可诛的宵小。

      眨眼间的功夫,上座早已无人,喉头翻涌一股腥甜。“狄公如此看待本侯,定然不屑与我为伍。如此傲骨男儿,真是试药的好人选呐,凤生可是万般期待,亲见镇南王奴颜卑膝的卖国贼模样。”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5章 第 5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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