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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五周(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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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小颜办公室的王姐要退休,大家下班后在旺顺阁定了一桌海鲜,为她送行。王姐是财务处出了名的不讨好,她似乎从四十多岁到开始更年,一直更到退休也没更完,全财务处没有几个没挨过她的损,光损人也罢,还常常莫名其妙的歇斯底里。旁人说了无关的话,她想当然认为人家是指桑骂槐,于是劈头盖脸地骂回去,根本不管事实如何,更别谈情面二字,因此人人都避她三分,饶是小颜这样脾气好的,也跟她死磕过几回。
待到退休时,所谓欢送会,其实没几个人出席,领导硬着头皮组织,无奈大家找各种理由推脱,整个财务处二十来号人,今晚也就将将坐满一桌。
张大姐自然明白,心下虽然愤懑,嘴上却不肯承认,对来的人格外热情。小颜这些天原本心里烦闷,也就不由得喝的很主动,弄得张大姐感动的几乎涕零。
因为有了上次在森林公园的一番思量,所以张启格外盼着小颜回来。眼看将近十点,还不见小颜的身影,打她手机也总是无人接听,心下不免烦躁。
闲来无事,张启来到书房(换大房子了,他们有书房了)打开笔记本电脑,想上网打发时间,却无意看到放在旁边的相机。
这个相机就是上次小颜带去雾灵山的相机,田妈妈把它还给小颜后,小颜就把它顺手放在家里,并无心情再打开。
张启按下按钮,又试着拍了一张,竟然没有问题。田玉出了那么大的事,却保全了它,想至此,张启连上数据线,要把照片都导出来,也算是一种纪念吧。
小颜拍的相片并不多,大部分是风景,少有几张人像都是其他人的,张启一张张翻看过去,有田玉和其他人的合影,但并没有田玉的单人照。看的出来,有田玉身影的照片,都不过是敷衍了事,想必,小颜不想在自己的相机里留下田玉的影子。
翻看到最后一张,正是田玉坠崖前拍的,大概还未及调整好焦距,就发生了意外,五个女孩没能全部框入镜头,站在最左边的庄晋洁只拍了一个肩膀,而最右边小颜,端端站在最中间的位置。
因为焦距没对好,所以照片是虚的,但仍能看出小颜脸上是一种奇怪的表情,她的左手挽着站在旁边的巧巧,右手举在额头,手心朝外,似乎要遮挡一下迎面刺目的阳光,又似乎是在用手扶额头,以抵挡突然而来的眩晕。
张启看着小颜那只举起的手,怔住了,电光火石之间,一个可怕的念头划过他的心头,如一道霹雳,瞬间将他的世界炸裂。
不可能,这不可能,他暗自对自己说。她那样出力那样尽心的为躺在病房里的田玉想办法,绝对不可能。
可是他越想摆脱那念头,那念头就越如一条蛇一样纠缠在他的心里,他的心因为这个念头而越跳越快。
张启去找小颜上雾灵山时穿的衣服。
因为意外太突然,这些天又忙着张罗田玉的事,小颜回来后应该还来不及洗衣服。张启在脏衣篮中找到了那件薄登山外套,他有点紧张,未及找到口袋,却也隔着衣服摸到一个硬物。伸手掏出,果然是那把小巧的瑞士军刀。这还是自己给小颜装进去的,怕装背包里用时拿起来不方便,特意装在口袋里,右侧口袋。
也许只是巧合?一定是巧合,张启宁可相信是巧合。他下意识的躺在床上,一颗心仍然咚咚跳得快的吓人,他不敢想象如果一切是真的,他该如何面对。
张启翻身坐起,双手撑着头,手指深深陷入头发,虽然他在工作中向来思维敏捷,反应迅速,抗压能力超强,可面对最亲近的人时,他经常不知所措。
现在,张启就不知所措的抱着脑袋坐在床前。
听得门响,小颜回来了。
张启一时不知道该怎么面对,索性脱衣上床,闭上眼睛装睡。他听到小颜进门、换鞋、洗漱,然后是去书房。他突然想起,相机还连在电脑上,电脑屏幕上正是田玉最后拍的那张照片。
小颜今天晚上喝得有点多,她一般不喝酒,需要喝的时候却也颇能喝几杯。
回到家,看张启已经睡下,小颜洗漱,也许因为酒精,她的人仿佛刚刚在悲伤的情绪里洗了个澡,每一个毛孔都饱饱浸透着莫名其妙的难过,想要落泪的冲动一刻不停的攻击她的心,她的眼睛,她的鼻尖。
她必须做点什么,让自己平静下来。
小颜来到书房,想要在网络中找到发泄的出口。
电脑打开着,连着照相机。
电脑屏幕上正全屏展示着田玉拍的最后那张照片。
如同临头一盆凉水,小颜迅速从微醺中清醒过来。
田玉出事后,她压根没想到田玉会拍下这张照片,相机取回来又忙于其他事,忘记了检查相机。
她颓然坐在书桌前的椅子上,不自主地用鼠标反复放大那张照片。
张启听到小颜没了动静,他在等待她的反应。
时间那么长。
仿佛一生一世都过去了,他才听到小颜的脚步声重新响起。
小颜彻底删除计算机和相机里的照片,关上机器,起身。
她深深吸一口气,推开卧室的门。
戏还要演下去,没有落幕就没有逃跑的理由。兵来将敌水来土堰,既然那么大的一场戏她都演了,又何惧这一场小小的穿帮?
卧室没有开灯,小颜在门口适应了这一片黑暗后,在张启身旁躺下。他们各自蜷缩着身体,谁也不去碰谁。
“你都知道了?”许久,小颜才问,她的声音竟然平静一如既往。
“只是意外,对么?”张启说出这句连他自己都不能相信的话,他多么希望得到她肯定的答复。这样,她就还是他的小颜,他小小的,娇弱的,善良的,没有心机的妻子。
小颜坐起来,拧亮台灯。她看着张启,默默不说话。
张启知道她有话要说,罢了罢了,真相总要揭晓,现实谁也不能逃避,于是也坐起,摆出听的姿势。
小颜摊开右手手掌,拇指、中指、无名指和小指上都贴着创可贴,她一张张撕下这些创可贴,每个创可贴后面都有一道深深的伤痕,四指并拢,这些尚未愈合的伤痕整齐的连成一条直线。
她把手递到张启面前,让张启看这条伤痕连成的直线,脸上无力一笑:“你觉得是意外么?”
这条直线如同一把改锥,刺痛张启的眼睛。他看了一眼就挪开目光,不敢再看第二眼。可是,仅仅一眼,这些伤痕已经刺进他的心胸。
小颜幽幽回忆起那两天的情况。
她讲了头天晚上,二人如何争执,第二天又如何相互回避登山。以及最后的情形。
只是只字不提那块澳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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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玉,注意安全啊,别太靠边了。”庄晋洁提醒田玉。
“没事,我根基牢着呢。”田玉爽朗一笑。
小颜看着她调整角度,调整姿势,调整镜头。
小颜想起她昨晚说的那句“谁知道他下次还会不会喝醉呢”,想起田玉笑起来的妩媚销魂和眼神里对自己的不屑,想起梦中面目模糊的那两个纠缠在一起的身体,想起那块黑色闪亮如同繁星的澳宝。
小颜突然觉得一片混乱,这些画面就在眼前交错重叠,她的手紧紧握住口袋里装的东西,才不至于晕倒。
为何还要如此相逼?为何不肯放过我?
我步步后退,你却步步越界,究竟是为了什么?
小颜的左手挽着身边的巧巧,右手握着口袋里的东西,越握越紧。
田玉还在指挥大家调整姿势。
小颜心里乱成一片,所有的镜头交叠在一起,她觉得马上就要承受不了。
她要解脱,要解脱,要解脱!!!
她的右手不由自主打开了那把锋利的瑞士军刀,四个手指狠狠握住刀刃。
一阵锥心的痛穿透全身,眼前的日光突然那样耀目,让人睁不开眼。小颜抬起右手,放在额头,挡一挡这日光,就会好了,她想。
挡一挡这刺眼的日光,挡一挡你锐利的锋芒,挡一挡你凌厉的气势。
还我一片清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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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大学有一次我和田玉去献血,她让我先献,结果她看到针管从我手臂里抽出的血,就晕倒了。可是她近乎苛刻的要强,不希望人家说她一个农村出来的孩子晕血是故作娇弱,所以从不对别人说这件事,也不让我说。”
“除了你和我,没有人知道田玉晕血。”
小颜长长叹一口气,她的脸被散落的长发遮挡,张启看不到她的表情,却也能感受到她仿佛卸下一个重担般的心情。
“事情发生后,大家都只顾着抢救她,也没有人注意到我的伤口。”小颜抬头,用受伤的手把长发挽到耳后,看着张启,脸上露出一丝凄然的笑,“包括你,也没有注意到。”
一丝愧意爬上张启的心,是的,这些天,他既想去关心田玉,又不敢光明正大的关心,全部心思都用在遮遮掩掩和患得患失上,根本没注意到小颜发生了什么。
“其实今天你知道了也挺好,田玉现在这样,我却丝毫未得到解脱,所有一切,反成为更严酷的刑罚,我害怕见到她,又逼迫自己去见她,帮她安排今后的生活。我每天都在挣扎,都在责问,都在拷打自己的内心。”
“我以为没有了她,我会过上一个多月前那种踏实、幸福的日子,可是我错了,她在,我不能踏实,还只是担心失去你;她不在,我更加不能踏实,我不仅仅失去了原来的世界,还失去了我自己。”
小颜说到这里,反而笑了。灯光下,她望着张启的眼睛里起了层层雾气,那笑容愈发凄凉无望。
“我知道,你现在肯定觉得我是一个可怕的凶手,我自己这些天也一直在内心喊自己凶手!我明天早上就去自首,那样,至少我的心能自由些。”
“可是,你能再抱抱我么,再给我一个晚上的温暖,就一个晚上。”小颜的声音很低,仿佛犯了错的孩子在唯唯诺诺的说出自己不成理由的理由,说完,埋下头,似乎不敢正视张启的判决。
张启内心翻江倒海,其实刚才已经猜到这些情节了,此时由小颜亲口说出,又是另外一番滋味。
他知道小颜在等待自己的判决,可是,他又如何有权利去审判小颜,他负小颜在先,小颜因为他失去的那些,又由谁来审判?
田玉落此下场,她又错在哪里呢,她不过是因为爱他,想获得他的爱。
可是,正是田玉和他共同伤害了小颜,让小颜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部分。而这笔账,又该由谁清算呢?
张启心乱如麻。
小颜把脸埋在膝盖上,长发垂落,她在等待,她跟自己打了一个最危险的赌,她必须打这个赌,如果她还要继续这场大戏。
屋子里静悄悄的,仿佛时间流淌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当张启的温暖的大手落在她的背,拂过她的长发时,小颜抬起头,把脸深深埋入张启怀中。
她知道自己赌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