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无尽时》鹿平川

6、6

　　七月扬州不比三月扬州的好景，但细窄的石子路，跃出墙头的草木，水边垂柳下休息的人们，到处都彰显着这座城市的活力，和京城完全是一种不同的风情。

　　正午时分，是最热的时候。

　　扬州刺史的官轿却急吼吼的冲进了姚家的芙蓉园里。

　　姚阔海闻讯赶来的时候，正看到向来高傲的张大人正在谄媚的和秦休筠说话：“……下官这才明白过来，您说的那位小姐，竟然是弋阳公主殿下，还好庐陵王没有怪罪咱们……”

　　“张大人果真神速，当日我不过随便一提，竟然不出三日便找到了我那调皮的表妹，原来是去了她舅舅那里，我也安心了。”

　　张大人笑道：“公主殿下得知您来了扬州非常欢喜，还说过几日便来与您聚一聚，咱们府上已随时备着车辇轿马，好去接公主殿下过来。”

　　秦休筠摇了摇头，正想拒绝，姚阔海倒是插了话进来：“哪里用得着劳动官爷们，咱们姚家别的不说，只是几辆车马还是有的，若是秦小相公要用，只管叫人去备着就是了。”

　　张大人依旧笑着说是，但眼里渐渐看不出了笑意，他本就瘦弱，年纪大了续了胡子，也挡不住凹进去了两颊，细长的眼睛稍不注意便透着一股子狠劲。
　　他没想到的是，姚家竟然这么快就敢跟他对着干了。

　　姚阔海这招也算是惊险，只是他今天是趁着张大人进来，来办另外一件事的。

　　秦休筠借宿的这间小院子并不大，只有三间连成一排的矮房，门前小院里只放得下一套石桌，屋檐下摆着一个粗陶矮缸，里面养了几片睡莲和几尾小鱼，处处显着古朴的味道。

　　若不是因为这院子外有着一排的百年古树，就很不适合住人了。

　　宽大的树荫正好遮住整个院子，就连墙根下面也密密的长着许多花草。

　　秦休筠喜欢敞着门，坐在摇椅上，感受微风吹进房里的感觉。

　　只是今天，他再次下意识的望向门外时，却看到了门边被风吹得忽隐忽现的轻纱裙角。

　　姚阔海发现了他的目光，随着望过去，了然的笑起来，解释道：“那是我家小女儿，不肯午睡，偏偏要跟着我才行，还望大人们见谅。”

　　姚苓便规矩的进来请了安。

　　张大人就识破了姚阔海的心思，竟然顺水推舟。

　　“芙蓉园里不仅有芙蓉，还有各处寻来的奇花异草，秦小相公若是烦闷，倒是可以在园内多寻一寻，也算颇有乐趣。”

　　秦休筠便想起了那颗无花果，和三娘崩溃时的样子。

　　他眼神微动，望向了放在门口方几上的帕子，里面包着半颗无花果。

　　“好啊，”他将目光转向姚苓：“不知道这里有些什么奇珍异草？”

　　姚苓受宠若惊，脸颊一红，声音都颤抖起来：“有、有山茶花，有钩吻草……”

　　“有无花果吗？”

　　姚苓不太明白，只盯着他看。

　　秦休筠笑起来，解释道：“我家院子里养了三五棵无花果，只是难吃的很，听人说江南水果向来清甜，所以便想找来做比较。”

　　“这……咱们园里却没有无花果，毕竟园里还住着两位小姐呢。”

　　“原来是这样，那这里还有什么呢？”

　　姚苓娇羞又兴奋的滔滔不绝，秦休筠笑着应和，心思却始终在那棵无花果树上。

　　这天结束的时候，两人已经互相交换了字。

　　姚苓依依不舍的和秦休筠告别：“郁离，明日再见。”

　　郁离，是秦休筠的表字。

　　“明日见，音莲。”

　　秦休筠微微笑着把人送上轿子，又望着他们走远，嘴角才渐渐落了下来。

　　姚苓缠着他为自己取了表字，千挑万选，选中了莲字。

　　俗不可耐。

　　秦休筠想到明天还要和她纠缠，就越发的着急，着急前去接弋阳的随从还不快快回来。

　　满腹牢骚无处吐，一转身，就和簪胜撞在了一起。

　　“贵人恕罪！天色太暗，奴婢没有注意。”

　　她捧着一罐子的湿润泥土，像是从外面刚刚回园子来的。

　　两人撞在一起，簪胜眼疾手快，护住了泥瓦罐子，却也差点摔在地上，被秦休筠扶住。

　　却弄脏了衣袖。

　　大门还没上灯，簪胜心里念着要向二娘说说门子上的事，又心不在焉的朝他道了歉。

　　抬起头，才发现这人就是偷了无花果的人，顿时无言。

　　簪胜当然看到了刚刚离开的姚阔海父女，也猜到这个少年就是传言中的秦小相公，是他们万万得罪不起的人。

　　但此时又不想同他讲话，总觉得自己背叛了小姐。

　　“这么重的东西，我来帮你。”

　　秦休筠却帮她搬过了瓦罐，像是没认出来她，先一步回了园内。

　　一边问：“你住哪里？怎么就你一人搬这些泥土？”

　　簪胜跟在他身后不知所措：“北市有西边来的商人，带了新花种回来，小姐就让我去买一些……”

　　“买了花种，又送了这坛泥土吗？”

　　“是，商人说，有了这些泥土，种子会长得更快。”

　　两人一边走，一边说话，转瞬就到了三娘院子门前。

　　秦休筠认得这是三娘的院子——他在老垂柳树上亲眼看着她进去的。

　　簪胜不知道该不该请他进去坐一坐，一方面他是贵客，另一方面，他帮了自己。

　　于情于理，都不该让他吃闭门羹。

　　三娘却欢快的迎了出来：“是不是簪胜回来了？”

　　一抬头，只看到了秦休筠。

　　原本只两人的无言变成了三人。

　　三娘深深吸了口气，面带愠色的敞开了大门。

　　“既然来了，就请进来喝杯茶水吧。”

　　“叨扰了。”

　　屋子里只有淡淡的木头味道，不知道是新打了家具，还是院子里花草味道冲进屋子里，有些古怪，像是住在树林里。

　　三娘随便倒了一杯茶，顿在了桌子上，吓得秦休筠回了魂。

　　“……抱歉，我之前不知道那是唯一一颗无花果，也不知道那是你精心照顾的。”

　　三娘的脸色又黑了黑，在一边的榻上坐下，随手就丢了自己手里的杯子，“咣当”一声落在了矮几上。

　　“不必抱歉，只要还我就可以了。”

　　“等我回去，一定叫人选几株最上品的无花果苗送来。”

　　秦休筠觉得自己已经摆出了最诚恳的表情，但看三娘的样子，似乎并不满意。

　　他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解释：“我也知道强人所好不为君子，只是，我那日四处游走，遇到的下人也都说园里果实可以随便采摘食用，那无花果……”

　　“别说了，”三娘觉得自己呼吸困难：“等你想得起来再说吧。”

　　簪胜在一旁忙扯三娘的衣袖，害怕她一气之下把人骂走。

　　“我向来说到做到的。”

　　话音刚落，二娘身边的玉瑶进来请安。

　　“我们小姐听说秦小相公在三小姐这里做客，便做主把晚饭备在这里，秦小相公也不必着急回去，饭菜也不会冷下来。”

　　三娘反对的声音还没出口，玉瑶就挑开竹帘子，让捧着食盒的丫鬟们鱼贯而入，顷刻之间，空空荡荡的圆桌上摆满了山珍海味。

　　平时她们姐妹的饭菜哪有这样奢华！

　　二娘的意思根本没有隐藏，她是故意将两人凑在一起的。

　　想到之前二娘对自己说的话，三娘到底没有反对，乖乖的入了席。

　　玉瑶却没走，她请秦休筠入席后，自己便站在了他身后，为他布菜。

　　若是在平时，见到这样丰盛的菜肴，三娘一定垂涎三尺，但今天却提不起兴趣。

　　她既不想抬眼看对面的秦休筠，也不想看到派来监视自己的玉瑶。

　　席间只有碗筷的碰撞声。

　　玉瑶在适当的时候开了口，她夹起的是一片桂花糯米莲藕：“秦小相公吃起来如何？这可是我们三小姐最喜欢的菜。”

　　秦休筠点了点头，又吃了一片。

　　只是这盘菜，三娘却始终没有吃一口。

　　她只吃了自己跟前的烧鲥鱼。

　　秦休筠鬼使神差的，伸长了手臂，去夹一块鲥鱼时，正好和三娘的筷子撞在一起。

　　三娘抬起眼皮，亲自扒出一块鱼腹，推到他筷子下面。

　　“食鱼食腹。”

　　秦休筠却有了受宠若惊的错觉。

　　鱼肉入口，确实肥美，便又下了第二筷子。

　　玉瑶这才微微翘起了嘴角。

　　饭后，两人小坐，玉瑶依旧没有离开的意思。

　　三娘知道，玉瑶得不到满意的结果是不会回去的，便向秦休筠提议：“要不要出去走走，入夜也凉快了，正好也消消食。”

　　秦休筠想也不想就同意了。

　　他此刻也非常焦躁，玉瑶那目光恨不得把自己锁起来，已经许多年没有这样的感觉了。

　　两人便举了灯笼在前面走，玉瑶和簪胜跟在后面。

　　“之前不知道你是秦小相公，多有冒犯。”

　　“不，是我没有……”

　　“你是我家的贵客，别说一颗无花果，就算是山珍海味也可以吃。”三娘冷淡的打断他的话：“我想知道，我长姐过得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