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云无尽时》鹿平川

14、14

　　二娘在芙蓉园悄悄为簪胜摆上了一个小小的灵堂。

　　三娘却躲在姚阔澎家不肯再露面。

　　簪胜的离去并没有对那日的中秋晚宴造成什么波动，不过是有人觉得晦气，向姚阔海提议做一场法事。

　　姚苓回去便病倒了，姚二太太愁的夜不能寐，总觉得是簪胜冲撞了自己女儿，每日夜里便咒骂簪胜，不肯姚阔海为簪胜做法事。

　　就连簪胜的父亲，也懒得来把人领走，只是取走了丧葬银子，把簪胜用草席裹着扔在了角门外。

　　二娘便把簪胜接回了芙蓉园。

　　这几日，秦休筠已经从众人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了当时的真相，他面色不虞的坐在弋阳面前，盯着眼前正在挨板子的真朱与真葛。

　　昏死的两人屁股上早就血肉模糊了，近侍们却没有停手的打算。

　　“表哥，我求求你了，不要再打了……”弋阳几乎跪在了秦休筠的脚边。

　　“她们任由别人挑唆公主，就已经犯了错。”

　　“是我的错！”

　　弋阳哭着要扑到两个侍女身上，却被秦休筠死死钳住手臂。

　　秦休筠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说：“公主是不会犯错的，犯错的，只会是下人。”

　　“不！是我的错！我不该忘记爹爹的教诲，我不该语焉不详，我不该被人利用……”

　　秦休筠望着弋阳的眼睛，最终抬了抬手，近侍们停了下来。

　　“弋阳，我以为你会记得小时候的教训，没想到，你依旧令人失望。”

　　弋阳想起小时候那件事，又哭了起来。

　　秦休筠只是看着她哭，没有要规劝的意思。

　　秦休筠这几日便也留宿在了万宗居里，说是方便照顾公主。

　　他每次去姚阔澎家拜访，却都被三娘避而不见，直到簪胜要出殡的那天，秦休筠站在窗下问：“你不去送送簪胜吗？”

　　过了许久，屋里才有了响动。

　　三娘是被姚克庄一路送回来的，她穿了素白的衣服，头上别着一朵甘石粉的绢花。

　　二娘一边往铜盆子里丢着黄纸，一边同她低声的说着这几日的事情：“……事情都打点好了，只不过要避着宗族长辈们，只能悄悄的办，等入夜了，我们就送她走。”

　　三娘忍着哭意，向二娘道了谢。

　　二娘望着黄纸卷起的火苗，淡淡的说：“你看，簪胜走了，那些人只觉得她晦气，却不在意这是一条人命，或许还不如他们手上的一枚戒指重要，就连簪胜的父亲也嫌弃自己女儿，收了丧葬银子，却把亲生女儿丢在路边……如果簪胜是个男儿，会不会又有什么不同呢？”

　　三娘不说话，只是往火苗里丢着黄纸。

　　“其实，不是男儿便也罢了，小姐们敢欺负簪胜，不过是仗着公主的一句话，倘若簪胜是公主的侍女呢，她们大抵是不敢如此的。”

　　“我又做不了公主。”三娘吸了吸鼻子。

　　二娘知道，她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

　　“退一步讲，我们都不是公主，可她们敢对玉瑶这样吗？想必不敢，又或者说，若是长姐的侍女遇到了这种事，会落得簪胜这样的结果吗？”

　　自然也不会，她们惹不起这两位姐姐。

　　“你若是没办法护住自己的人，无论身边有多少个簪胜，也都会落得这样的结果。”

　　二娘算是点到为止了。

　　三娘没有任何表露，只是垂着眼睛，木讷的丢着黄纸。

　　门外，秦休筠与姚克庄立在廊檐下，心里多有些惆怅。

　　簪胜出殡不能惊动宗族，秦休筠便叫了自己的几个近侍帮忙抬棺，一切安置妥当，天色已经渐渐亮了。

　　三娘抱着簪胜的墓碑哭的不肯回去，二娘只好想了托辞，自己在天亮之前偷偷赶回了芙蓉园。

　　“就说是她馋外街的点心，早起去排队好了。”

　　至少秦休筠与姚克庄都跟在她身边，无论对内对外，都算有个交代。

　　秦休筠蹲在三娘身边轻声安慰并没有效果，转身看向立在一旁的姚克庄。

　　姚克庄抱着手臂，看向那座崭新的坟冢，微微摇了摇头：“让她哭吧，哭出来还能好一些。”

　　“我怕她哭的伤了心，再昏过去。”

　　那日，三娘昏厥，府里的大夫又是用药又是针灸，折腾了一夜才醒过来。

　　姚克庄叹了口气：“她们从小一起长大的，十几年的时光，不是说散就能散的。”

　　秦休筠也跟着叹了口气。

　　直到日上三竿，三娘没了力气。

　　她依着墓碑瘫坐在地上，流干了眼泪，只剩下喘息声。

　　张岩牵着几匹马回来，手里还拎着两包点心。

　　是二娘临走时说的那家点心。

　　三娘与姚克庄同乘一匹马，和秦休筠回了万宗居。

　　一进家门，便看到了弋阳公主坐在正堂。

　　三娘别开了眼神，径直往自己房里去。

　　仓秀娥忙起身道歉：“三娘精神不好，并不是有意怠慢公主。”

　　弋阳朝秦休筠望了一眼，摇了摇头：“我本来就是要向三娘道歉的。”

　　仓秀娥和姚克庄都有些惊讶，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只看着弋阳随着三娘进了屋子里。

　　“三娘，”弋阳的两只手死死的纠缠在一起：“我是来道歉的。”

　　三娘没有回应，她背对着她，看着眼前梅瓶里那支开始衰败的花朵。

　　“我那日的本意并不是要为难你的侍女，是怨我讲话不清不楚，让人误会了我的意思。”

　　见三娘并没有回应，弋阳急了，她上前扯住三娘的袖子哭道：“表哥已经惩罚了我，我也知道这件事是我的错，可是我不知道该如何补救，我明白人死不能复生，可我还是想要与你当面道歉。”

　　她生怕三娘不肯原谅她，心里慌乱的很。

　　仿佛过了许久，三娘才回头看她。

　　“我不怪你。”

　　弋阳诧异，又恐怕自己没有听清：“你说什么？”

　　“我不怪你。”三娘说：“你是公主，何必会为难一个下人。”

　　“不，我不是想来逃避的，我是真的想向你道歉……我深知自己的一言一行都会为别人带来麻烦，但却依旧……”

　　泫然泪下。

　　三娘也流出了泪，她拿出帕子，却只为弋阳擦了脸颊的湿痕。

　　“我真的没有怪你，这件事，本来就和你没有关系。”她说的诚恳，没有谄媚，也没有怨恨。

　　弋阳心里一松，更加止不住泪。

　　三娘知道，弋阳未必想让外人瞧见自己哭泣的样子，便牵着她走到自己床边坐下，静静等她哭到停下来。

　　“……我对不起你……”弋阳还在喃喃着：“那日我本是有机会阻止的，可是我没有……这是我的错，我又说了那样的话令握住把柄，是我的第二出错……”

　　三娘只是静静听着。

　　待两人从房里牵着手出来，仓秀娥和姚阔澎才都放了心。

　　后面几日，弋阳日日来找三娘，她们成了倒成了无话不谈的朋友。

　　这件事传到不同人的耳朵里，自然有了不同的意味。

　　二娘虽然有些意外，但转即笑了起来，同玉瑶道：“我们姐妹虽然各有各的心思，但总归是一母同胞，三娘不见得愚笨，她定是将我那日的话听了进去……自己不是公主，那，就成为公主最亲近的人。”

　　姚阔海着着实实把心放进了肚子里，晚上叫了一桌子好菜给自己压惊。

　　他听说公主亲自给三娘道歉时，唯恐三娘闹起来，此时自己女儿姚苓还在病榻之上，万万分不出心神在处理别的事情，谁知三娘和公主成了好友，这事，倒算是掀过去了。

　　姚二太太望着苍白的姚苓叹着：“怪我没用，生不出嫡子来，竟让我的女儿去担这样大的责任。”

　　“好在咱们阿苓很厉害的，只是可惜……”是个女儿身。

　　“三娘那孩子，倒也是不错。”

　　只是到了姚阔江一家耳朵里，就不是这个味了。

　　姚阔江因为这事禁了姚萱的足，她便日日在家发脾气，对屋里的下人轻则骂重则打，大家都不敢大声出气。

　　偏偏她母亲娄婴还护着女儿，只觉得姚苓为了显着自己有本事，欺负到了自己女儿头上，如今又听说三娘这个不起眼的小丫头能入了公主的眼，便越发觉得气愤。

　　这夜就彻底和姚阔江闹了起来。

　　“咱们女儿就要比那姚苓低一头吗？”

　　姚阔江不耐烦：“你又在发什么疯，咱们女儿怎么就比姚苓低一头？”

　　“若不是比她低一头，凭什么那日姚苓得了赞许，咱们女儿却寂寂无闻？”

　　她说的是姚苓奋力救人的事，当大人们赶来时，姚萱早就随着小姐们逃回了家。

　　“要怪就怪她自己不争气！怎么姚苓就知道在那里待到最后，你那好女儿怎么那时不见了踪影？还不是胆子小！”

　　“有其父必有其女！你别什么坏的都往我们娄家身上泼，要不是你禁足了我的阿萱，那个小丫头哪有机会成为公主的朋友……你不知道这几日没人陪着公主解闷吗？竟还怪起我们母女来！”

　　“住口！”姚阔江脸涨得通红，一把将桌上的杯碟扫到地上：“与其巴结公主，倒不如让你的好女儿想想如何嫁入秦家吧！难道成了公主的密友便能一辈子高枕无忧了？妇人之见！”

　　娄婴愣在那里，直到姚阔江甩了袖子进了妾室房里，她才回过神。

　　是啊，公主也是要嫁人的，自然不如秦休筠好。

　　“娘……”姚萱站在门边，怯生生的露出半个脑袋来。

　　她将父母的话全听了去。

　　秦休筠？那是张荣荣的，她怎么敢去肖想？可是秦休筠那张脸突然闯入脑海里，从此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