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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南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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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向南,视线所及之处尽是大片的草原,以三人的脚力只用小半日便穿越了贡多镇外围的无人区,不多时便抵达了南湖。
贡多全年干燥,到了夏天却不会觉得湿热难耐。若有风吹过,还会觉得凉爽舒服,便都是拜南湖所赐。南湖的形状是个两头稍尖的扁长椭圆,所以别号梭子湖。湖虽不大,却将常人与亚稷分割成两个世界,所以过了南湖才算真正出了亚稷的势力范围。
赶到岸边已是傍晚。这个时候渡船早已收工,但还有些渔民在岸边收网,一见三人衣服上的族徽就主动上前招呼。南湖周围的居民大都是靠湖吃水的渔民,偶尔摆渡赚点外快,与亚稷战士们相处得很融洽。
雷彭正想寻找相熟的船工,有个年轻渔民站出来说愿意免费渡船过去。周围有人开始起哄,那船工红着脸连连说自己是新婚燕尔,想做点好事讨个彩头。
雷彭仔细打量他,见他与自己年纪相仿又生得老实,便不再推托。“那就麻烦小哥了。”他抱拳致谢,明和冷湖也在后面学样。
那船工还很腼腆,一看三个人这样客气,慌得连连摆手。“哪,哪的话!能帮上军爷们是小的的荣幸。”说完他把头压得低低的,匆匆就往船边走。
四个人先后登船,刚一坐定那船工就解下绳子离岸。
渡船不大,但四个人坐在上面也不觉得挤。雷彭佝偻着腰全没个正形,背对着前方盘腿坐在船头,正好与并肩坐在船舱里的两个徒儿面对面。青年渔民则站在船尾,一声不响只管专心摇橹,不多时就已看不到岸。
天色渐渐暗淡,湖面上缓缓升腾起一层薄薄的雾气,隐约能看见隐没在云雾中的陡峭山壁。这水雾都是灰蓝色的,慵懒的缠绕着每一寸肌肤,有种淡淡的压抑,让人产生一种这个世界其实只有水的错觉。
小船在雾中行进得稳而快,周围静得怕人,只能听见船浆拍击水面发出的有规律的哗啦声。
照这速度再有一刻钟多才能到达对岸吧,冷湖在心中核算着。她有些担心地看了看明,从包中掏出水壶递了一份过去。“多少喝点吧。”
“……谢谢。”明接过水壶却不往嘴里送,声音有些有气无力。
“你真没事吧?”冷湖看着明的面容,不止一点担心。
“……没事……”明脸色发青,胃里有什么一阵阵往上涌,连话都不敢多说,若不是使劲压制着怕已经吐了出来。
族中公认的天才,弱点竟然是晕船,想到这儿明自己都觉得狼狈。
可是他没有力气苦笑,眩晕感越来越严重,就像汹涌的水流从四面八方向他聚拢过来要将他挤扁。脑子越来越疼,就像有一鼎大钟在里面来回撞击,钟杵不断搅动着脑浆,意识竟开始脱离身体了…………
迷蒙的一片静逸灰蓝,看不到地平线,只感觉冰冷的水汽环绕在身边。自己就像悬浮在空中,根本借不上力。
“哎,你看那儿有什么?”
有孩童的声音在头顶响起,熟悉又陌生。明吃力的睁开眼,发现竟有个人拉着他的手站在身边,周围明明不暗,却怎么也看不清那人的脸。
那人缓缓抬手,遥遥指向远方的迷雾。“你去那边,去帮我拿个东西过来。”
明迷惑了,自己怎会知道这人想要什么?他还眯起眼对着浓雾想看个究竟,仍是什么都没看到。
这是哪?自己不是应该在渡船上么?
他登时甩开那只手,厉声问道:“你是谁?这是哪?”
那人一愣,却转过身来微微一笑。“……果然不记得了啊。不过,对你来说倒是好事。”
说着他伸出手,明想躲却躲不开,被轻轻一推顺势后退了一步,谁想被云雾遮挡竟没发觉脚下就是悬崖,轻飘飘的就栽了下去。
“你走吧,别再过来了。”
那人仍保持着伸手的姿势,静静笑着看他,离他越来越远。
有光从喷薄的雾气中透出,映出那人的模样。
那是……他自己?
“喂!”
肩膀被拍了一下,明这才彻底清醒过来。他反射性的攥住那只还未来得及离开的手,充满敌意的回头瞪去——
拍醒他的却是那渔民,就站在明背后,被他犀利的目光吓得一退,但手腕还被牢牢抓着进退不得。
“明!”冷湖长出一口气。“吓死我了,怎么摇你都没反应。”
船工看来是受了惊吓,嘴唇还微微哆嗦着,但他还是壮着胆递过一粒淡褐色的药丸。“这位小军爷是晕船,吃了这个能好点。”
冷湖接过药丸,小心地在鼻下嗅了嗅,确认无害后送到明嘴边。明艰难的抬头望了渔民一眼,看他一脸真诚不像有诈,就不再多想,一口吞下还飘着药香的药丸。
看他脸色明显好转,冷湖感激地对渔民点点头。那渔民还是一脸憨厚,步回船尾继续摇橹。
这药果真管用。只过了没多久,明就觉得胸中巨石般的压迫感减轻了不少,胃中也不再那么难受了。他缓了缓气,马上转头,用极低的声音问向冷湖。“冷湖,你刚刚有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劲?”
冷湖一脸茫然。“没有啊?出什么事了么?”
“不……没什么。”
看着她一脸茫然的样子,他又看向前方,雷彭吊儿郎当的歪着脖不知在想什么。明当即否定了脑中方才闪现的想法。虽然雷彭的人品很值得怀疑,但也不会无聊到在这种时候戏弄徒弟取乐。
明随即陷入了沉默,既然不是幻术,那刚才看到的景象都是什么?难道真的只是自己一时眩晕么?
雷彭嘴边扬着一丝揶揄的笑意,慢悠悠的开了口,“这梭子湖还有个别名叫哀灵湖,传说一入夜就有投河女子的怨灵作祟。你没准是被那女鬼缠上了。”
明懒得去反驳雷彭的谬论,只能投去一个没什么力道的白眼。
“这位军爷知道的可真多。我这还担心回程路上可怎么办呢。” 倒是渔民主动接口,他的声音不高却很柔和,为这略显阴森的气氛缓和了许多。
又聊了几句熟络了些,冷湖他们才知道这渔民本名叫十月。十月的笑容也多起来,话语间对战士这神秘的种族充满了好奇与敬畏。
“小军爷一定不常坐船吧?久了就习惯了,不过小姐看着倒是很习惯。”
“那当然,我可是在海上长大的!”冷湖很自豪的应着,一提起童年的海上之旅她便神采飞扬。“打我有记忆开始,阿妈就抱着我在海上旅行了。南海上那爿岛我可熟了,有什么想问的记着来找我!”
“那再往前的事还记得不?”雷彭插嘴道。
“再往前?”冷湖怔了怔,低下头来努力的回忆,但没多久就放弃了。“太勉强了吧,那时我可还是个婴儿呢。”
还是婴儿就知道对人下重手,长大了还不把我整死!
雷彭暗中咬牙,心理作用下半边脸皮下又火燎一样的疼——这还是十来年前冷湖还处在只能让人抱着到处溜达的年纪时的“杰作”。别看那时候这丫头生的乖巧讨喜,族中任何人都能逗她耍玩,偏就只一见到雷彭便直奔脸张牙舞爪的扑上来,怎么拽都不松手。可怜他当年的一张俊脸被毁那叫一个惨不忍睹!这丫头倒好,一转眼就把当年的暴行忘了个一干二净。
这倒还不是最坏的。最坏的是就算她记不起曾残酷欺压过雷彭这么个人,却依旧对他保留着与从前无二的莫名厌恶感。那股敌意就像与生俱来,就差在脑门上写“我鄙视你”四个大字。
所以去年冷湖来贡多前雷彭的眼皮就突突跳个不停。若不是自家老爷子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最后竟不惜拿族长并外祖父的双重威严逼迫外孙就范,他说什么也不会收徒这种破差事——雷彭可不像表姐古惜秋那样爱心泛滥到主动请缨当园丁,虽然有额外补助,但奖金少操心多而且又不刺激,更何况若让牙军同僚知道“贡多之牙”天天当小屁孩的保父,岂不要笑掉大牙!
所以雷彭他本想在开课第一天刁难两个孩子再以“资质不够”为由把这事推掉就算大功告成,谁料亲眼目睹两个孩子的真本事后,他自己反而舍不得撒手了。
但现实往往出人意料,自从摊上这么两个小祖宗后雷彭的脾气整个被磨平了。一文宗家的小少爷倒还好,轻易不生气也知规矩轻重;冷湖这丫头可真是让他愁大了头,在外人面前装的矜持有礼,背地里却每每跟自己对着干,偏偏除此之外挑不出任何毛病,让他想报仇也找不到突破口。
可怜船头的雷彭心中苦水滔天,冷湖却在对面开心的大谈从前航行中的奇闻轶事,叽叽喳喳的像个小麻雀。“你看,就连这镯子也是那时候得来的宝贝呢!”她扬起右手,不厌其烦的显摆腕上的象牙镯子。
这镯子明天天能看见,而且他还没从晕船中完全恢复过来,所以瞥都没瞥一眼。冷湖也不怪明不给面子,只是自顾用手指轻轻蹭着镯子,一脸的珍惜。
对面的两个孩子一团和气,雷彭的嘴角也像受到感染一样不自觉扬了起来。抱怨归抱怨,他仍是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们,就好像看到了十多年前的光阴。
这世界可真奇妙,雷彭在心中讪讪。
那么吵闹的小冷湖,竟会是那安然得像菩萨一样的鬼妮的亲妹妹?
雷彭又仔细打量了一遍,再次肯定除了眉眼有那么星毫符合遗传规律外,冷湖浑身上下没有一点与她姐姐相似。
回忆里总有那么一个女孩,黑辫子绿萝裙,不爱说话也不爱笑闹,总是安静的坐在那里看书,笑起来特别好看,一室春花瞬间绽放都不及她眉眼间的宁静……
雷彭飞速旋转的思绪突然短了路,望着远方的雾,他不自觉地摩挲腕上的檀珠,想要拭去上面黏稠的水汽。
都是过去那么久的事了,怎么现在还能想起来?
他低头嘴角一扯,料想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很滑稽。
十月在船尾一声不响的做着摇橹的机械动作,眼睛不时地扫扫前方的风景。船舱里男孩和女孩脑袋凑在一起,女孩开心地说着什么,男孩静静地听,不时还有好听的笑声顺风飘来。船头的男人似乎在沉思又似乎在发呆,戒备松弛得似乎只要有人在旁边轻轻一推他就能跌进水里。
船橹一下下机械的摆动,哗啦啦的水声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雾似乎不那么浓了,穿过重重纱般的屏障,他看见对岸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