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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两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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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降临,华灯初上。姬之丘沿路吊起一条条长串灯笼,照亮了整座山丘间,灯火通明得连道间小小的石子也无所遁形。沿途河流漂满各式花灯,远远看去好似一条细细的蜿蜒光带,温柔延绵的环绕着贡多,间而闪烁着,似乎是天上的星星掉进水里还在继续眨眼睛。
今年的祭鬼祭典举办得很成功,在没有噱头没有精彩节目的情况下仍宾客满席且无人睡着,这便是很大的成功。
然而这醉人的夜晚才刚刚开始呐。
广场大门哗的两两分开,人群怀揣无比的热情聚在道路两旁,只为一睹传说中青鸾大人的真颜。子桑苍秋看着台下欢快涌动的人潮,略有些无奈的说:“现在出去不大安全,请母亲大人稍等片刻。”
盛安只着了素色的服饰,一头银丝在光亮下分外抢眼。听苍秋这么说,她微阖了眼,轻笑道:“无妨,连你觉得棘手的小丫头本宫都能整治好,这点阵势还会入本宫的眼?”
说罢也不用人搀扶,她径自拄了手杖从座上站起。苍秋和文氏忙上前两边作陪。
苍秋知道母亲此刻心中很有些不快。子桑家的席位虽座无虚席,几位小辈却一个都不在其列。子桑谦因为公职在外,两位小姐则因为主母新丧不能出席。盛安与贺兰氏生前就素有嫌隙,如今见不到孙女们,老人家的脸色更是阴沉。
万幸盛安还没苛刻到挑死者的理,只在苍秋的牵引下气度雍容的走近人群。
“哼!若不是怕拂了君儿的好意,你以为本宫会就此罢休?之后的祭典,你和君儿要陪着本宫,少一刻都不成!。”
苍秋有些头疼。“不是有赤梅和君儿陪着?母亲大人可是不放心?”
盛安斜了苍秋一眼,“本宫不过看个热闹,不找你陪着还养儿子做甚?”
文氏和几位随侍都闷声笑了起来,苍秋不由失语。母亲严肃了大半辈子,临到老反而任性起来,做子女的就算再哭笑不得也只能照办。何况母亲并未就贺兰氏的死因做文章,他已长吁了好几口气,哪还再敢不从?
只是不可避免的忆起贺兰氏死前怨毒的眼,他左肩早已愈合的伤口似又开始隐隐作痛。
夹道另一侧的雷彭自然不会知道苍秋略带苦味的思绪,只是万分稀奇代师父原来也会露出这种没辙的表情,心下正感慨着青鸾大人姜是老的辣,却见遥遥走来的百翎夫人摇着桐扇四下张望。
“怎么不见老族长?”百翎夫人问。
“谁晓得,提前溜了罢。”雷彭对老爷子这种倚老卖老的行为很是愤慨,更主要的原因是他根本找不到机会脱身去庙会,不能参与哄抢甜食的活动他借权利之便为点心屋大力宣传还有什么意义!
待几位贵宾离去,人群也作鸟兽散,留下宽敞的走道。不过外围的夜市依旧人潮涌动,人群里有不少外来客人,其中不乏达官显贵、外籍友人和不便露面的人。不少人穿着长长的斗篷遮住大半张脸,有的干脆戴上鬼怪面具招摇过市,为原本热闹的庙会平添了一份神秘。
子桑一行穿梭在人群当中,没有过多的护卫也没有大张旗鼓的排场,文氏乖巧的搭着盛安的手,偶尔冲大长公主身后一个劲儿挤眉弄眼的赤梅笑笑,眼里也多的是旧友重逢的欣喜。
盛安转头,瞥了眼慌忙收了雀跃装没事儿的侍卫,对文氏揶揄道:“这小子,当年本宫就不该把他带出来。老大不小了还跟小孩子似的,心都不知飞哪去了。”
听主子这么一说,赤梅忙辩白道:“殿下这么说可是冤枉属下了!属下对殿下的衷心日月可鉴呐!”
赤梅年近三十还顶着一张骗尽天下的娃娃脸,若说这为看似少年的人便是十数年前名动一时的四君子之一,十人中该有十人不信。
“猴崽子,就你爱叫屈。”盛安笑着叱了一句,显然心情极好。
赤梅嘻嘻的夹眼睛,蹭到文氏身边偷偷问:“怎么不见菊?”
“瞧你这眼神,喏。”文氏下巴一点,赤梅顺着看去,果然看见远远佯装游人实则守备周全的高个光头男人。
赤梅嘿嘿的笑,“不能全怪我,是他的脑袋没以前亮!”
“孑菊若听了,看怎么整治你。”
“哧——!怕他我就把名字倒过来写!”
赤梅夸下海口,文氏掩嘴轻笑,盛安听着有趣就由他们继续,周遭一派和乐融融的景象——除了当家的。
苍秋将母亲护在身畔,一双鹰眼犀利的的扫过路人,片刻不放松警惕。
盛安不忍,便出言安抚:“别这么紧张,”她顿了顿,又正义凌然道:“这样的日子里作孽,祖宗们可都看着呢。”
苍秋也觉得自己过于警惕的习惯该改改,可走了几步,心底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蔓延开来,猛的举目四下环顾,却只看到来来去去熟悉或不熟悉的脸。
文氏和赤梅见状,不着痕迹的迅速护在他和大长公主前后。
“大人,是有可疑的人?”
苍秋对着人山人海眯了眼,小半晌后才收回目光,心中仍有什么悬而未定。
“没什么,一时眼花而已。”
※
古穷奇坐在最爱的八仙椅中,有一下没一下的翻看手中的书卷。早在祭典结束前他就悄悄退场,避开欢乐的时段一个人回了书房。庙会于他是尘世外的奢侈喧嚣,只有这满室书香是真的。
人一上年纪就容易困顿,在这样安静的环境里尤甚。灯火微微摇动,似乎有风吹过,伴着被挡住的和熙月光,盈满一室洒满一地。
那女孩坐在窗棱上,明眸皓齿生如夏花,四道眉毛挑得一高一低。白色的发辫搭在肩膀几乎垂到地上,一身月白斗篷披在背后,明黄的裙裤一如记忆中那般风情耀目。
古穷奇停下手中反动的书页,眨了眨眼。
真是……活见鬼了。
自己也真是老糊涂了,这丫头若还活着,也是五十好几的老婆婆了,自己对她的印象却怎么还停留在豆蔻的年华?
缚玉歪着个脑袋,懒懒得勾着嘴角,唤:“哟!老秃驴。”
古穷奇抿了抿嘴,合上书籍,不厌其烦的再次纠正。“说多少遍了,要叫我师父。”
缚玉也不听,径自跳下窗,“我就找点东西。你继续研究,不用管我。”说完她拉开柜门翻翻找找,真把这书室当自己的了。
这下古穷奇纵有千言万语也都噎在了嘴边,多少次欲言又止,却都放弃了。
经过一年前那次剑拔弩张的对谈,他本以为这辈子都听不到她和颜悦色的对他说话了。难道说,这一年中发生了什么让缚玉有所改变么?
古穷奇看着缚玉满屋乱翻,月白斗篷忽而抖落下来直遮到脚踝。这才看见她脖子上还挂着个木制面具,用线绳穿着吊在背后,正咧着嘴嘻嘻笑着看他,看得他心底一片怅然。
“哈,就是你了!” 缚玉从一堆不起眼的旧书夹缝中扒出个封得严严实实的长方木盒,仔细地左右吹了吹。“让你这霸占了这么久,也该物归原主了。我可是足足等了一千年呢……”
“你……”
古穷奇欲言又止,却被缚玉打断。
“当年我来找你……也是这个时候吧?。虽然我承认当时态度不佳,但我不会道歉的!”
古穷奇一时语塞,见缚玉脸上那笑容并非做作,心中泛起一股涩然。
“玉丫头,你还恨我吗?你应当恨我的吧……”
缚玉本已走回到窗前,听他这么问后偏了头,眼睛滴溜溜的瞄向别地又瞄了回来,笑容里多了一些空茫。
“我忘了。”
古穷奇望着月影斑驳的墙面空无一物的夜窗,嘴角带着一抹寂寥的笑意,仿佛累到极点一样闭上了眼睛。
苍秋抵达族长府时庙会正进行得热闹,他却只觉得莫名心慌,怀揣着前所未有的不安跨入内院,不待院门两边的护卫行礼,开口便问:“情况怎样?可有人来过?”
一个护卫答:“没有,都看得好好的呢。”
另一个说:“刚才还听老族长在书房里一个人说话,可能是累了吧。”
苍秋蹙了眉,心底有股隐忧潜滋暗长。他走到书房门口敲了敲门,等了许久不见回应,才不顾礼数推门而入。
族长坐在桌前似是睡了,身上还盖着件薄被单。面前摆着被翻阅了多遍的《士道》,旁边是张黑色面具,手边是快要见底的凉草茶。
那被单斜斜的搭着,眼看就要滑下来了。苍秋起身过去将被单重新盖好,才发现是件月白色的斗篷。他抓过桌上的面具,才发现是一张用旧了的傩面,但做工很精良,眼睛圆溜溜脸蛋圆鼓鼓,抿着厚厚的嘴唇神秘的笑。
苍秋总觉得这傩面似曾相识,正拿在手里把玩,不经意反转过来,发现里侧赫然写着个小小的“玉”字,才瞬间变了面色。
他迅速伸手探了老族长的鼻息,又马上搭上脉,脸色越来越阴沉。意识到一切已无法挽回,他紧紧闭上眼,只觉得有些眩晕,用手扶着桌面方才站稳。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步走到椅旁,朝已经不会再醒来的老族长深深鞠了一躬,转身出屋,招呼护卫暗地寻人来料理后事,还再三嘱托莫要过于声张坏了祭典的氛围。
但见族长面色安详,似是终于撇下了一身重负。既如此,他又有何理由打扰逝者的安眠?
而墙外的欢声笑语仍在继续,被阻隔在墙内的寂静他们听不到。
※
漆黑的水面上只有孤零零一盏白色的花灯顺水漂流。灯经过之处尚有一丝光亮,但光亮过后的漆黑似又比之前更甚。
没有人会来北山放灯,这里的溪流只会漂往黑森林的深处,没人愿意故去的亲人被引进魂灵不得往生的幽冥地。
花灯顺着流水漂,冷湖跟着花灯走,心神却不在那灯上。此刻周遭无人监视,对她来说无疑是个绝佳的脱身机会,可她并未往哪方面想。
这一年来她人在墒城,确切来说在青鸾大人身边。名义上是侍女,实则暗地为公主操刀,扫除一切可能对太子不利的可能性。想当初多亏了青鸾大人,她才好容易跳脱来自亚稷的惩罚,而今却也是因为同一人,她陷进了另一个更加难以摆脱的泥潭。
可即便如此,她却从未想着要遁走,从未想过回天仁。
不是不想回,虽然也有皇命在身不得回的原因,虽然也有哪怕只有一点也要赎罪的心思。
是不敢回。
不敢想象阿姐会以怎样的表情迎接她。又或者,阿姐根本不愿见她?
她不敢想。
于是当青鸾大人提出有她暗中护卫新太子时,她毫不犹豫的应允下来。条件其实很优渥,只要期满三年,自会放她归乡,且过去如何既往不咎。
到时候阿姐会如何待她,到时再思考吧。
溪流上的灯火照得一小片水面波光粼粼,却又好似随时会消失。水声潺潺,那灯却总是跑偏,终于因为卵石的阻碍卡在对面的河道边。
冷湖回过神,叹了口气,提了裙摆脱了鞋淌进水里拨灯。
刚淌到一半,却有一只白皙的小手抢先一步将灯拨回水道。冷湖顺着那手往上看,先是双头儿尖尖翘翘的小布鞋,然后是细细的脚踝,再是雪白的小腿宽大的裙裤——目光最终定在那张脸上,怎么也移不开。
花灯已经飘远,眼前的脸孔在月光下却仍清晰可辨。那是个美丽的仿佛不属于这个尘世的女孩,十四五岁的年纪,银色的发辫闪动着月晕的柔美光华,忽闪忽闪的同色眼仁仿佛包含着另一个世界。
女孩的吃惊显然不亚于冷湖,怔了一会而后有些焦急的开口,嘴唇一张一合声音宛若天籁,说的什么冷湖却一个字都听不懂。
女孩没有恶意,冷湖只以为是迷路的客人,于是冲她喊:“等等,你刚刚说什么?”
见女孩一脸茫然,她连忙又用自己所能想到的语言挨个尝试,最后连肢体语言也算上了,却仍是无法沟通,只好歉意地冲女孩一摊手。
女孩呆呆的望着冷湖,手似乎要伸过来,却又好似碰到什么阻碍突然缩了回去。她的表情竟越发凄楚了起来,眼里隐隐竟还藏着泪意,像是装着许多委屈却无从说起。
冷湖心中一阵不忍,不由生出好些怜惜,鬼使神差的觉得这女孩怎会如此熟悉。
最后,女孩慢慢的、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了一句话。话不长,只有不到十个音节,发音奇怪而动听。冷湖虽然依旧不明白是什么意思,这句话却已烙在了心上。
女孩说完,似乎下了决心似的抬脚向前,突然从旁伸出一只手臂揽住女孩不让她再向前。
顺着那手臂看清来者,冷湖不由大吃一惊。
玄瑞?!
可那分明是个女子,看上去也比玄瑞年轻些。明黄的衣衫在晚风中略显单薄,一头白发在月光下要濯濯生辉,四道剑眉在眉头处两两长合在一起。虽是戏谑的笑着,身上却有股浑然天成的震慑力,强大但不逼人,慈爱而让人心生敬意。
那女子看都未看冷湖,只是对女孩说:“好险被熟人逮个正着!东西拿回来了,咱们走吧。”
女孩咬着嘴唇点点头,似是极不舍的望了冷湖最后一眼,才转身走向河岸对面的幽暗深处。
冷湖大吃一惊,再向前是黑森林,她们是什么人?又是怎么穿越森林到这里的?
而且她总觉得女孩有话对她说,那种呼之欲出的感觉迫切的压在心口,让她不吐不快。
“等等!告诉我你是谁?”
女孩停住了脚步,却没有回头。倒是那白发女子的眼光在离去前瞄了过来,淡淡一笑。
“未来既已决定,但妄图改变也未尝不可。你,要学会取舍。”
于是两道白影一前一后浮散于幽冥。眼前再次遁入漆黑夜色,只有远方溪流那化作小小光点的灯火一闪一烁。
不记得了么?每盏灯都是个愿望,那是引领魂灵寻找亲人的冥灯。
冷湖站在水中央,失魂落魄的望着人影消失的地方,裙摆被打的湿透仍浑然不觉。待到风吹得面颊湿凉,她伸手一抹,才发觉已是泪染满襟。
她猛然发觉自己可能丢失了一段非常非常重要的记忆。那记忆封存于她灵魂深处,贯彻于血液深入到子宫,本该是她一生都无法忘记的。
可是,究竟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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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很多年以后,有吃饱了没事干的闲人回想当初总结过去,认为那一年的中元夜至关重要。
那一夜,是一个时代的终结。
那一夜,曾多次于风浪动荡中挽救人民与领地的亚稷第十六代族长古穷奇,于自宅书房安然辞世,享年八十四岁。
那一夜,穸罗家召唤白喉的秘籍莫名失窃,凶手不查。
那一夜,多少少年初识愁滋味,抖落了彷徨与忧伤,仿佛一夜成长,青春已消逝于遥不可及的地方。
那一夜,故人对面不相识。星火飘摇山风回环,许是亡灵戴着面具与生者同乐?
那一夜,曾有人跨越千年,只是经过。
-上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