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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了望 ...

  •   湛蓝的一片天正中嵌着大大的日头,天气晴朗得找不到一片云彩。
      今天是个好日子,既是时隔两年重新举办的祭鬼节庆典,亦是亚稷老族长交接工作新族长正式上台的重要时刻。
      明又是独自来的了望塔。只要天气不糟,得了空闲他便会来这儿小驻,待的时间不短不长,看完一圈风景就走。伤愈后这习惯不知不觉持续了大半年,错过夏末看秋冬,度过持续了一季强风的春天,终于又回到了莺飞草长的暑夏。
      今年的夏天还是一样热闹,随处可见蚂蚁搬家一样忙碌的人群,繁忙程度较往年更甚。一年来贡多多多少少也发生了些事,比如人事变迁比如制度改革比如元老院下台。但镇民的变化却不大,依旧延续着老祖宗传承了几百年的方式按部就班的过活,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孩童照常习课任务照常派发,一如往昔的繁忙充实兼有小小的快乐。
      但总有那么些东西,虽然很细微,还是跟从前不一样了。
      天晓得新族长通过什么渠道,还未上任就争取来一大笔资金,镇上许多老旧建筑翻修一新,经常有人在外执行任务个把月回来后对着自家新房一脸困惑。连西面的林木南面的草皮都拨得些款项,精心养护一段时间就能恢复往年的茂密。但好多古木损毁得太严重,已经救不回来,只有南原那棵老梧桐被保了下来,但也不知还能撑多少年月。
      老族长在公共场合露面的次数越来越少,虽然依旧慈眉善目,脸色却一日疏于一日。懂医道的看了心里都明白,老族长面上的死相越来越重了,只是大家都恐怕出口成真,不忍说破罢了。
      某些曾经熟悉的面孔也渐渐发生了转变,而有的则干脆失了踪影。被选入王都谋事的走得风光,如吉庆。而像丹柯,则是某一天人们发现镇上实在太平得不像话,才发现昔日惹祸精的老房已经宜了主。
      丹柯离开时贡多下了场几年不遇的大雪,脚印被覆盖得严严实实,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对此古惜秋未置一辞,只是她秋末就要过门到晟家,替丹柯看家的任务自然落到了冉身上,一来二去也就成了她第二个家。
      和丹柯一样,冉也是去年年末通过的行营补试。她的修罗印一经浮现,贺兰氏搞外遇的谣言终于不攻自破。只不过病弱的贺兰氏没能撑到初春就去了,之后冉借着从家门独立出来的机会正式搬进丹柯的旧宅,与本家联系的也越来越少。外面甚至还传出了冉自愿放弃第一继承权的说法云云,不过都在她父兄的冷脸下戛然而止。
      明是年初才同冉熟络起来的,他倒没觉得她有多少改变,只是的确比以前从容了许多。交谈时两人偶尔会提及丹柯,冉会温和的笑着说:“男孩子嘛,总是要走出去闯闯的。”然后细心的为明温茶。
      那时明会在心里想,若也有一个女孩这样安安静静地等着自己,该有多好。然后又觉得自己的想法实在可笑,于是低头一个劲的灌茶。
      如今的明已不再像从前那样用一身便装打发各种场合。虽然一丝不苟的正装让他多少有些不自在,却也渐渐开始习惯这种板正的布料,毕竟从今往后这才是常服。他是同龄人中第一个升上甲士的,与子桑谦同届同级。后来百翎夫人逐渐退隐,他当仁不让的接过家族的担子,过不了多久就必须独自挑大梁了。
      身后有布料摩擦出的唏娑声,明还没回头,稳健的声音已先一步传来。
      “少当家。”
      明转身对着来者笑笑,眼里并没有太多喜悦。
      总三见明这样笑不禁有点发怔,继而在心中叹气。以前这孩子虽也沉稳,但到底还是个孩子,半年前着手接管家事后却突然老气横秋了不少。他这做长辈的不禁喜忧参半,就怕他跟子桑家看齐,一脸凶相连媳妇都难找。
      总三尴尬的咳了咳,看来自己也到危险的年龄了,怎么开始向嫂嫂的论调靠拢了?
      他走到近前,冲明拱手一揖。“盛安大长公主正在同族长面谈,少当家您看是不是要露个面?”
      “殿下可见过子桑大人?”明在心中合合计,时间一定要掐算好,打扰到别家天伦团聚就太不识相了。
      “大长公主殿下正是从子桑府过来的。”
      “哦,那自然要见。”
      说着叔侄俩便一前一后出了了望塔。

      明到达族长办公的正厅时大长公主刚离开不久,雷彭正四仰八叉的横在椅中呼啦呼啦的摇着大蒲扇,手里还捧着一大杯凉茶时不时灌上一口。他陪公主说话才没一会儿就差点被自己的长袍捂死,若传出去岂不让人笑掉大牙?这不,贵客一走他就现了圆形,本来很有煞气的黑眼罩也掀了起来,软塌塌的搭在脑门,连深陷的眼窝也变得滑稽起来。
      明撇到雷彭右腕檀珠下的淡紫纹路,据说是某人经潮之手下的血咒。完全无害对生活也没有任何影响,只要血液提供者一死咒印就能自动解除,但恰恰因为不知为何而下咒反而更令人在意。
      被诅咒的当事人却从来都不在意,此刻还不忘揶揄迟到的明:“若不是青鸾大人坚持,论辈分该由我去子桑府拜见。你小子运气不好,见贵人从来都没你的份!”
      “祭典时的正式拜见还有机会。而且青鸾大人此行只是来探望子桑大人,我一届晚辈即便不出面也不算失礼。”
      明一身长褂捂得严严实实,却神情自若脸上没有一滴汗,与雷彭形成了鲜明对比。他眉头一皱,终于有了些从前四处操心的影子。“殿下来这里是出于对亚稷的尊重,您也该有个匹配的样子,族长大人。”最后四个字用的是重音。
      “我已经很努力了!”雷彭一脸想要撞墙的表情。他也没料到自己会成为族长候选人并一举夺标啊!所以说人生总是充满着劫,哦不变数,亏心事做多了会遭天谴是不变的真理。
      明也很无奈,在这样吊儿郎当的族长带领下,天晓得亚稷会变成什么样子。而且即便现如今元老院解散,雷彭的接任仍存在诸多非议,他是否能平息这些非议都是未知。
      “青鸾大人此行虽然低调,随行人员的阵势可一点都不低调啊!”雷彭犹自在那边里一脸感动的叹着:“虽然少了一人,但当年的四君子剩下的三位再次齐聚一堂真是难得的风景!”
      “那可真是了不得。”明嘴上这么说,敷衍的成分依旧很明显。虽然子桑家已废止了从宗室中为本家子嗣挑选护卫的传统,但四君子的美名仍是上一代人心中的传说。只是之于明这一代人,毕竟是过去,四君子是谁对他来说没什么所谓。
      或者这该归咎于隐藏在血液中的遗传性自傲?
      “青鸾大人有什么吩咐?”明毫无起伏的问。
      这小子还真是三句不离本行,雷彭心中讪讪。好在堂里堂外都是自己人,他也乐得开门见山。
      “三个月后的护卫工作,大人希望能找到不输于牙军实力的侍卫暗中护卫全场。”
      新帝将于三个月后登基,这件大事目前举国范围内的知情者也不过十数人,为了避免不轨之人再起干戈,暂且秘而不宣。
      一年前亚稷那隆重开场却草草收尾的乱战只在少数人心中留下了阴影,且到此为止不会再向后蔓延,毕竟不是什么值得铭记的事情。倒是王都的混乱正如火如荼,于贡多而言灾难的结束,又恰恰是是另一边变动的开始。
      去年的百花大典后不久,天玑王爷遇刺一事虽对外称悬,但各种蛛丝马迹的矛头都齐齐指向二王爷天枢。天枢王爷不日即被软禁,后畏罪欲服毒自杀,被仆从发现幸而未果,但也因救治不及时伤了脑子变得痴痴傻傻。
      此后天枢王爷的阵营便迅速瓦解,支持他的六皇子也被随意寻了由头流放边境,辗转三个月后因不敌恶劣的环境病死在押解途中。
      恰逢此时,远方传来五王爷天璇战死沙场的噩耗。天璇王爷与天玑王爷系同母所出,本来安心养伤的天玑王爷得知后病情恶化,伤口久不愈合又赶上反常的恶暑,化脓后生了瘤毒扩散至全身,来不及救治就这么一命呜呼。天玑王爷一去世,原本依附于他的七皇子和八皇子大张旗鼓开始了权力争夺战,直把朝堂搅合得乌烟瘴气,终于在对方的卑鄙手段下双双殒命。
      而此时唯一剩下的皇室血脉,竟只有毫无根基靠山的九皇子湛。拥立他可说是万般无奈的结果,众臣只能寄望在盛安大长公主的辅佐下,优柔寡断的新太子多少能继承些祖先的血性,不要早早把祖宗基业搞垮。
      明见雷彭自得的神情便知他已有了合适的人选,就不再多问,以再去广场检查为由起身告辞。
      往年的客人虽都是权贵之人,却都不及青鸾大人在亚稷得人心。大长公主殿下阔别亚稷多年,此次来访意义重大。殿下身居要位难免遭歹人忌恨,防患于未然是必要的,绝不能有任何差池。
      雷彭本想对明说别太拼了。但他知道说了也是白说,明这工作狂只要别三天两头督促自己批文件,他爱怎么折腾都随他。
      看着明快步离去的背影,雷彭面上的笑容渐渐敛了去,好一会儿后想起手边的茶还没喝完,用手一摸,才发觉杯中的茶不知何时已变得温热,解不了渴了。

      一路向西,人群熙熙攘攘往来不绝。今年的庆典由全镇出资合办,设施不见得华丽讲究,花样活动却是齐全得很,仿佛憋足了劲要将去年的份也补回来。各式店面摊位排了长长一溜,从镇中心一直延伸到姬之丘,广场外也有零散的店家地摊,到了夜里点上灯,漫山遍野的星火一定很壮观。
      明接下了庆典最费力不讨好的保全工作,里里外外布置了一个多月,这是最后一次确认广场内外的设施。近日他风头鹊起,出外执行任务的机会越来越多,往后不见得年年都能赶上庆典,所以这一次摊也就摊上了。
      虽说接了个大意不得的工作,明却没将事情看得那么重,只力求不留遗憾。他今天就一身清闲,裂鬼斩都没带——那么大的兵器,这种日子带出来不仅招摇更容易招祸,就放在家里了。
      裂鬼斩是去年秋末从北山练功场的废墟中挖出来的,几经周折才到了他手里。只可惜经手大半年,却依旧不怎么顺手。明总是宽慰母亲,只说自己学艺不精有待提高,可究竟什么时候能搞定裂鬼斩,他比谁都没把握。
      一文宗潮身为深入七绝腹地的密探,如今已被正名还了清白。明还是在养伤期间得知自己家出了位英雄。
      在只有极少数人出席的秘密葬礼上,老族长将一枚亮闪闪的勋章放入空空如也的骨灰盒后,一脸凝重地对明说:“你哥哥是个英雄。”然后用期许的目光看着他,问:“你不会让他失望的,对吧。”
      感觉到母亲放在自己肩上的手收紧的力道,明胡乱的点了点头,很长时间内不敢回头去看母亲的脸。很久以后他才知道所谓的记忆也是被篡改过的,他七岁那年的确曾偷跑出去玩险些溺死,但真凶出自一文宗宗室,救人的反而是潮。那次的事件让明受了不小的惊吓,以至于丧失了部分记忆,正逢亚稷要派间谍打入七绝内部,就用这次事件为潮捏造了个名正言顺的弑亲罪名,让他的名字在贡多成了禁语。
      都说中元是亲人的亡魂出冥府回乡探亲的日子,明不知道世上是否真有灵魂一说,但此时此地,他宁可信。

      再次确认没有死角后,明稳下心,随便在观众席上找了个位子坐下,只等夜晚降临自己的工作才算正式开始。离庆典开幕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忙碌惯了的他此刻反而不知该做什么打发时间好了。
      一抬头目光正落在祭台上。两年前他还只是坐在特等席的看台上远远望着那里,而现在他什么都看不到。今年的庆典没有安魂舞,狂欢都集中在庙会上,祭典自然肃穆些为好。一年前这儿可是连肃穆都没有呢。
      一年前的七绝突袭事件按照现任族长的总结就是有伤无亡,可喜可贺。在地底经历了前所未有的漫长无聊后,大部分人出广场后才得知自己刚错过一场大战。有人庆幸躲过一劫,有人抱怨未能大显身手,明却只是拄了拐一步一步走回家。进屋时本想向母亲请安,但百翎夫人那晚状态不佳,据说已经闷在屋里呆坐很久了。明只好直接回房睡大头觉。那之后养好了伤,他便正式开始一个人打拼。
      明单手拄着脑袋,突然灵光一闪。
      要不他总觉得少了些什么呢,原来最先消失的人是冷湖。
      老族长对众人只说阿部由幸家的二小姐在贡多学成期满,百花大典一结束就直接走海路回了天仁。镇上由此少了话题,人们唏嘘一阵,不出半个月就不再提起。
      明知道内情,清楚冷湖大约不会再回来了。她就算有牵扯进刺杀四王的嫌疑,赶上新帝大赦依旧是没事人一个。可这没心没肺的丫头连匆匆一瞥都吝惜留给他,他还挂念她做什么?
      明起身平了平袖摆,向执勤的战士嘱咐几句后慢慢踱出了广场。他边溜达便算计,以现在的速度顺着丘陵走上一圈再转回来一个时辰足够了,这种老头散步的行为是他目前能想到的最好的消磨时间的方式。
      为了避免麻烦,他刻意选了僻静的小道。断枝碎叶在脚底嘎吱作响,高树广叶挡住了头顶的青天,偶尔天上的飞鸟滑翔而过,他抬头望去,没瞧出个所以然,再低头却被树叶缝隙间溜过的光晃了眼。

      “……好久不见。”
      明未料到会以这种突然而平淡的方式与冷湖再见。冷湖一身大安随处可见的出游少女打扮,粉蓝罗衫浅灰斗蓬,风貌下发辫挽得普普通通,耳朵上依旧吊着那个黑白耳坠。
      还有什么变了?她头发长了,个子长高了……瘦了,也窈窕了,比以前更漂亮了,比以前笑得温和但笑得少了,也比以前更远了。
      远远的,冷湖支支吾吾先开了口。
      “我是随大长公主来的,公主许了我半天的自由活动时间。我……我只是想放个灯。”
      明抿了抿唇,什么也没说出来,转身快步走开,剩冷湖一个人在原地,头越来越低。
      可却是一打眼儿的功夫明又回来了,似乎是跑得急了有些气喘,手里有盏小小的白莲花灯。
      他看着冷湖彻底怔住的眉眼,终于觉得有些许释然,虽然只有些许。
      她……当年受伤了么?这一年过得好么?都去了些什么地方?
      肚子里有一大堆问题,但他终于还是没有开口也没有走到近前,把灯放在地上,便狠了心转身离去了。
      冷湖怔忡许久,深深的弯下腰行了个久久的大礼。
      礼毕便取了灯转身,一人向南一人向北,向着两条道路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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