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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魂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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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瑞是被疼醒的。昏迷中他并非全无意识,他梦见自己化作天上的飞鸟草原的猎豹,往来于光影之间穿行于时空的夹缝。灵魂几度要从身体中撕裂,却都被强拽了回来。
醒来后全身的骨头像被拆下来挨个捶打一遍再装回去那般酸痛。他挣扎的坐起来,眼前却是一片漆黑。
说是漆黑也不尽然,他分明看得到自己的身体。当他发现毫发无伤却衣襟大开,不由大惊失色,也顾不得酸痛先整理好衣衫,心中又羞又恼。
谁?到底是谁趁他昏迷不醒用他的身体胡作非为?
这又是什么地方?黑魆魆中他觉得时间都混乱了。撑着地的双手十指分明触感真切,他却不敢确定掌下的大地是否真是实物。
他四处环顾,试图让眼睛适应周围的光线。原本隐匿在黑暗中的远景渐渐显露出来。亮却不刺眼的一片白光,隐约映出几个人形。
原来除了他还有别人?
玄瑞赶紧支撑着站起身,循着光源走去,到近前却大吃一惊。
为什么会有两个首领!
一个首领背对着他倒在地上,另一个睡着了似的躺在一个女人怀中。女人奇眉宝相容貌端丽,双十年华却满头白发,连件衣服都没穿,全身裸露却全无绮靡情色。她的身体在发光,看上去温暖得令人不禁想要靠过去,如草木依恋阳光,如孩童依恋母亲。
玄瑞痴痴的走到近前,却猛然清醒过来,撞鬼般指着女子,嘴里咿啊了半天都吐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这女人为何会顶着一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小美人,你醒了?”女人樱唇未启,声音却能清晰地传过来。“也该料理你了,迟了好些年月,没想到还真出落得楚楚动人。”
看着她一脸揶揄的表情,玄瑞隐约觉得她是知道自己身份的,于是心里漫过一阵难言的愤懑,黑着脸问:“首领怎么了?”
“首领?”女人先是迷惑,继而恍然大悟,拥着怀中的人,一脸无所谓的说:“噢,这个面瘫啊。死了。”
“死了?”
玄瑞以为自己听错了,子桑树怎么可能死?
那女人严肃的点了点头。“刚刚被我杀了。”
玄瑞全身都在颤抖,他的恨意还未来得及被挑起,那女人却慵懒的抬起一臂,食指懒懒地冲玄瑞一挑。
“本来不该管你这去势之人,都是念在二丫头的份上,记得谢谢她哦。”
“啊————!”
玄瑞被一股巨大的力量掀了出去,黑暗似乎在以极快的速度远离他,转眼自己已离那边的世界和那边的人好远。
【往有光的地方去吧,不要再被黑暗吞噬了。】
玄瑞重重的摔在砂土地上,额前一阵辛痛,哗啦啦滴落的血顿时染红了前襟。
“你……你到底是谁?”
昏迷前一刻他仿佛看见女子露出了一个淡幽的微笑,用手背轻轻摩挲子桑树皱纹攀上的眼角。
【跟他一样,不该存在的人。】
※
天仁岛这阵子一直下雨,淅沥沥一周未停。幸好只是小雨,不然又得是一片涝灾,然后是救灾抢险赈灾慰问等等,上半年赚得的利润少不得要亏损一半。
桔梗花瓣编制的门帘后,鬼妮正半躺在软塌上阅读这个月的账本,听见竹制门帘的清脆碰撞声,便放下账目坐起身来。
当她看到在乌玛陪同下缓步走进来的老妇人,嘴角才浮上一层优雅的笑意。
“哈迪婶婶,您老总算想回来了。”
“大小姐羞煞老身了!但大小姐的生日宴老身是定要参加的,这不就赶回来了!”哈迪笑呵呵的走到榻前,恭谨的弯身行礼。她面色略有些苍白,整个人却精神的很,声音也中气十足。
鬼妮对哈迪点了点头,笑问:“这生日本就没什么可过的。哈迪婶婶,假期歇息得可好?”
哈迪起身爽朗一笑。“乡下空气好,用不上几日便让我这把老骨头神清气爽了……当然若是能有个晴天就更好了!”
哈迪在阿部由幸家服侍近四十年,阿部由幸家上至两位大小姐下至仆人杂役都亲昵地叫她“哈迪婶婶”。尽管已年逾花甲,她身子骨却仍硬朗得很,打理家事管理账目样样不逊于年轻人,阿部由幸家能有繁荣的今天,她功不可没。
鬼妮让乌玛搀着下了地,走上前一脸歉意的握住哈迪的手。
“是我疏忽了,婶婶打理家务这么久,这阵子身体又一直不舒服,头一次放假却只有短短十天,没能让您老好好歇息真是过意不去。”说到这儿她凑到哈迪耳边,低语中多了分撒娇般的调皮。“只是再这样下去,帐房和管事的几位可要哭天抢地了,不得已才强邀了婶婶回来,婶婶您可莫怪我啊。”
“怎么会!大小姐这么说可是折煞老身了。”哈迪笑着将鬼妮让进正座,自己则在一边站着,片刻不忘主仆分寸。
鬼妮知哈迪对礼仪极讲究,也不多客套,谈笑间问了些无关痛痒的问题,住得可好山下百姓可缺什么集会有没有因为天气延误诸如此类,只是语气到底不比一般仆役,多了些依赖与敬重。哈迪一直照顾鬼妮姐妹的生活起居,没有血缘却胜似亲人,聊起天来也没那么多拘禁,一老一少一片和乐,屋内气氛融融,令人不由自主便心生暖意。
鬼妮的目光突然落到哈迪胸前那枚戴了多年的勾玉上,端详了一番才问:“婶婶,不知道是不是我看错了,您这玉勾子颜色似乎变了些?”
哈迪愣了愣,下意识地摩挲着戴了几十年的宝玉,笑答:“不是都说好玉靠人养嘛!戴得越久颜色越深。老身这是瞎猫碰上死耗子,拣了件宝贝。”
“是宝贝就当好好供养才是。”鬼妮脸上笑着,心底却疑惑丛生。戴了几十年的玉怎会几天之间发生这么大的变化?而且南海诸岛不产红玉,早些年也没有玉石商人通货,在天仁土生土长的婶婶又是从何处得来这血玉的呢?
正想着,哈迪在一旁请示道:“大小姐,老身从乡下带了些土产回来,先回房取来再陪大小姐好好唠,可好?”
鬼妮发觉哈迪脸上一闪而逝的为难,也就不再没有细问,顺水推舟地说:“看我又疏忽了。婶婶先回房歇息,晚上我吩咐后厨房多做几样辣的来为您老接风。”
“那老身先提前谢过了。”哈迪露出期待的表情,福过一礼后便退出鬼妮的房间,并未瞧见身后鬼妮若有所思的表情。
长廊尽头右拐那间背阴的老屋就是哈迪的房间,几十年来整座宅子里外翻修了数次,却未有这一间没有动过一砖一瓦。
哈迪一路走来脚下生风,只对过往问好的仆役微笑着点头算是致意。最后她几乎是冲进屋,关上房门滑上门闩,身子顺着门板无力的滑下,双肩因为急促的呼吸一起一伏。
如同时光倒转,她的皮肤逐渐变得光滑,头发垂在地上越来越长,勾画出水流一般充满生命力的轨迹,颜色却越来越淡,直到最后变成了霜露的白。
她长长的吁了一口气。精神一放松□□便恢复了本来面目,连眉毛也长回了原来的四道。灵魂与□□分离了太久,又要操控远在另一片大陆的灵魂占据别人的身体参战,一时间还不能好好的控制力量,若再不回房会在鬼妮面前暴露真身,那样她几十年的努力就都白费了。
或者鬼妮已经发觉什么了也说不定,这丫头看着无害,心思却比她爹还要细敏。
只是她再聪慧,也料不到这世上真有长生不死的怪物吧。
缚玉拢了拢头发,指头一下下的拨弄着胸前的玉坠子。
【亏你想的出来,居然将他的灵魂封在这里!】耳边有轻浮的调笑响起。
闭嘴,然后滚开。缚玉攥起手掌,在心里默念道。
【好久不见你生气了,真难得!】那声音还在聒噪,见缚玉没有反应,终于自讨没趣的消失了。
耳边总算清净下来,缚玉重新张开手掌。吸了人气锁了魂魄的勾玉温度比以前更凉颜色也比以前更深,贴在心口如一抹糊了妆的朱砂,红得仿佛要滴出血来。
确实委屈他了,那么大的人,从此却只能憋着这么小一块石头里服他的无期徒刑,陪她。
有什么压着她的心口,堵着她的嘴。她觉得气闷,喘气也不那么舒畅。这让她想哭,可使了半天的劲,出来的也只有无声的干嚎。
时光倥偬,她不得不遗失的是什么,没人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