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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灭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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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暗中子桑树直挺挺的端坐在石椅正中,几乎要与背景融为一体。他双目微闭,头向后微微仰着,半灰半白的头发披在肩上,双耳垂着花样古朴的耳环,眼角的鱼尾纹虽不怎么真切,也能看出是上了年纪的。
他两手搭着石椅的扶手,右手食指似有似无的敲打着,似是在默数着什么。
敲打声不多久停止了,他慢慢握紧右拳,双眉不经意皱在一起。
一丝亮光照进来,有人进入殿中。他收回手,眉毛这才舒缓了些。
玄瑞一脸倦容,风尘仆仆的来到他座前单膝跪下,一脸痛心疾首,“属下无能,没能取得亚稷族长的项上人头,请大人降罪。”
“无妨,你回来就好。”子桑树伸出手,竟有些和颜悦色。“过来。”
玄瑞起身,似是犹豫了一下,还是朝着子桑树快速走去。
就在她即将到达座前,子桑树藏在袍下的手指一弹,一道凶狠的风刃呼啸而出,直直劈向玄瑞的面门!
噗的一声,玄瑞应声倒地,瞬间变成了不会发出响动的尸体。
子桑树却蹙眉,盯了那尸体好一会儿,哼了一声道:“你何时有这样凌厉的身法了?”
地上的“尸体”闻言动了动,继而没事儿人一样大大咧咧的盘腿坐起来。她的衣襟敞开了一多半,却毫不在意春光外泄,只不惊不恼的晒笑着。
“你倒狠得下心,养在身边这么久,说杀就杀了。”
子桑树紧皱着眉,眼前人虽有玄瑞的样貌,眼中却也有玄瑞所没有的慧黠。
“什么人?”
“怎么?送上门来你反而不认得了?”“玄瑞”一脸夸张的失望,弓着腰撑着脸一幅邋遢坐相。这次衣襟倒是彻底敞开了,可里面没有春光只有平坦瘦削的胸膛。她低头瞄了一眼,抬起头对子桑树诡秘的一笑,“话说回来,我都不知道你有这种爱好?”
子桑树已经可以肯定附身于玄瑞体内的是什么人了。这没心没肺活活气死人的调笑语气,除了她还能有谁?
“你倒说说看,我应该有什么爱好?”
于是那人再次露出那讳莫如深的欠抽笑脸。“安啦不用害臊!咱们俩这么多年的交情。我保证不笑你!不过……你找男人也就算了,怎么还找了个不男不女的?”
“啰嗦。”
面对她的聒噪,子桑树并不见恼,反而用手撑住额头开始笑。起初只是抿嘴无声的笑,然后低低的笑出声来,再然后竟变成了朗声大笑。
他笑自己的痴自己的蠢。当初不计性别费尽心思将玄瑞安置在身边,不就是为了他那张与她一模一样的脸,方便有朝一日用作她灵魂的容器么?明明天南海北的寻了她三十多年,待真见了面却反而没有立刻认出来。
真是太可笑了。
见他笑成这样,占用玄瑞身体的人也诧异了。至少在她的印象中,子桑树连活动面部肌肉的次数都屈指可数,更别提这样纵情大笑了。
渐渐的她也没那么奇怪了,反倒是一股怅然潮水般轻轻拍打着她沉寂已久的心,有那么一点点的刺痛。
“你老了。”她轻声说。
“你却没有。”子桑树收了笑,冰冷的眉眼有他一贯的威严,“穸罗缚玉,这些年你倒是会藏。”
“嘻嘻,没有你高明。”
玄瑞……该说是缚玉懒洋洋的把衣裳合拢,反手拄着玄瑞的七节棍站起来,只可惜站姿依旧东倒西歪。
“难为天玑王爷聪明一世,仍和其他几个皇子一样被你耍得团团转。好容易拉拢了七绝,又自导自演了一出行刺将责任全摘干净,却没料到真正被选中的是傀儡一样的小老九。而你在这节骨眼上这么大声势的进攻亚稷,莫不是厌烦了现在的七绝阵容,打算换新人之前先清理门户?”
子桑树听后眼中一沉,缚玉忙指了指现下的身体说:“都是这小子的记忆,我可是刚刚才知道的!”
说完见对方没有反应,她不禁在心中腹诽:难不成全猜中了?不至于吧我就随便一说而已。
子桑树盯着缚玉,却说:“你到底选择了亚稷。”
缚玉轻轻一笑。“若论本质,亚稷同七绝没什么不同。都是拿人钱财替人办事,都被江湖不齿,都被朝廷恨并需要着。但有一点,亚稷没有江湖情结,但有原则——或许可以称之为所谓正义了?而你——”
缚玉眸中泛起冷色。“你根本无原则可言。”
子桑树轻哼一声。“好个长篇论述。那你何必事到如今才来贯彻‘所谓的正义’?”
缚玉摇了摇食指,“啧啧,此言差矣,正义这美名我可担不起。是你先对我家的孩子出手,就不能怪我不念同门之谊。”
“同门……哼。”子桑树像是听到了可笑的字眼,嘴角一勾,眼中终于泛起杀意。“我倒没想过你会成为负责任的家长。”
“我也没想到啊……”缚玉不为那杀气所动,却突然换了正经的口气:“……面瘫,是时候算算咱们俩的总账了吧?”
子桑树未置可否,坐在石椅中的身子动也未动。
下一刻,黑暗如洪水猛兽将二人瞬间吞没。
秘密组织七绝,混迹世间二十余年,神出鬼没来去无踪,经手大案无数,每一桩都能闹得满城腥风血雨,搅得高位者人人自危,却没有人能找到他们犯案的证据。或者说,接触过他们的人都从这世界上永远消失了。没人知道他们想要什么,也许他们的目的只是搅浑这个世界。
人们纷纷传说,七绝之名取自首领名下直属的七位绝顶高手,虽然没有人见过这七个人。包括七绝的成员,也顶多只晓得其中六位。
也有人说,七绝取自孤星七杀,七劫过后是七灾,七灾过后是七灭,七,不过是个意义笼统的数字。
其实真相本不复杂。七绝不是七个人也不是什么星宿,只是首领子桑树的独门绝活,当然这个秘密除了他没人知道。
绝七识,断七魄,是修罗印带给他的能力。六百年间子桑家出过数以百计的天才,可凌驾于天才之上的天才,只有一个子桑树。如神明般操控俗世凡人的生死,可就连神明只能拿他却无可奈何。
他是有能力改变世界的人。
子桑树闭着眼,他久居断界,早习惯了与黑暗为伍。一个角状花纹浮上额头,在幽暗中泛着蓝色的荧光,映得他眼下的狭长刀疤愈发狰狞。
只要再进一步,她就完了,他也就解脱了。
四周有人说话,嘈杂但声音细小,听不清楚。树本不想理睬,声音却渐渐变大,由不得他不听。
他在心中轻蔑一哧。事到如今仍依赖幻术,三十七年来她果然没什么长进。
声音音量已大如洪钟,有男有女有老有少,说的是家长里短道不尽烦心琐事,声音叠加在一起,一窝蜂胡乱的冲进脑子,他却仍能清晰地辨出每一句。
【我的孩子啊……】
【恶鬼!他被恶鬼附身了!】
【面瘫君你可不要扯我的后腿噢。】
【杀了她,她是你的绊脚石。】
身后的黑暗之处伸出两只白晰的手,蛇般环上他宽阔的肩。
“抓,到,你,了~!”
子桑树薄唇微动,反手一顶,藏在身后的短刀直直向着背后人的心口刺下!
可他并没有刺中实体的感觉,那白臂反倒收得更紧了。
“张开眼睛看看吧,这不是你的世界……你的能力,对只剩下灵魂的人是无效的。”
然而那巨大的声音还在继续:
【我若不过去的话……你永远不会想要过来……】
只这一句如雷贯耳,震得他哑口无言斗欲全消。
没有痛楚,只是脑子无法再思考了,心脏也不再跳动了。
这一次,是他败了。
“你不过来我便过去。”洁白的长发瀑布般倾泻而下,又像蛛丝般缠绕着二人。唇红齿白挨上他的眉角,幽幽的声音在他耳边叹息。“可你为什么要躲开?”
他歪倒在地,身子变得很轻,轻得几乎能飘起来。
她蹲下身,支起他的身子为他整理乱掉的发,幽幽的声速如同最耐心的老师。
“这不是幻术啊,不过是时间倒转而已。所以,你听到的都是真的。”
…………
“喂,还没死吧?”她突然用指尖轻轻戳了下他的脸,逼得他睁开惺松的眼。“我问你哦,你手下怎么没有‘橙’?我还以为是王牌呢,原来是真的没有……”想了想,又补了一问,“还有,你为什么把玄瑞小美人放在身边?别告诉我只是因为恶趣味。”
明知玄瑞同她长着一模一样的脸,这不是变着法说自己是美人么。树在心中失笑,状似想了想,后一本正经的说:“不记得了。”
“你!”缚玉早料到他不会老实回答,但还是被气得够呛,一口气压下去后不知该说什么了。
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他有那么一瞬间想跟她解释为什么七绝单单没有“橙”,张了张口,最终还是没接着说出来,因为没有解释的必要了。
现在的他终于也只剩一个残破不堪的灵魂了,也幸好如此,他才能感觉得到她。原来倚在她怀里被她抱着也不是什么坏事。不凉也不热,永远不会再夜不成眠。
五十五年了,他第一次知道什么叫心安。
“不玩了,我累了。”
“当真?”
“算我还你的。”
愿望已经达成,他还有何理由不收手?
那一瞬间他仿佛看见了温软的黄玉瞳子,亮得仿佛要滴出水来。
“可不许反悔。”
…………
……
…
已无人应答。
“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