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吾起舞时》风雷

32、开诚

　　黄昏的山林中，明擦了把额上沁出的汗水，继续拄着拐沿着坑坑洼洼的山路缓慢前进，虽不至累得气喘吁吁，呼吸较平常还是粗重了许多。
　　似乎料定他会去看冷湖，雷彭待明稍一回复精神便交待了地牢路线，塞了拐杖和早早申请好的探视令把他推出医馆，就差举着手绢在窗口含泪告别——那一瞬间明似乎能体会冷湖想做掉雷彭的心境了，真真是为民除害。
　　冷湖被关在北山练功场的秘密地牢里，这个练功场已废弃多年，地段偏僻几乎没有人走动，的确是藏匿收押特殊囚犯的好地点。为了不引人注意，明特地绕了远路，但他毕竟腿脚不便，唯一能拄拐的左手又不好使力，所以他这一路走得颇艰辛漫长，平日不过几刻的路程如今居然花了近一个时辰。
　　到达练功场已近黄昏，明正要进去，正好与迎面出来的人撞个正着。他侧身站定，看清来者后抿了抿嘴。
　　果然是子桑家的大小姐。
　　冉看到明后怔了一下，害羞的点了点头。明也笑着点头算是回应。子桑冉既然在此就说明她也是知情人，没什么好避讳。只是他没想到冉会主动打招呼，虽然样子还有些扭捏——她果然还是不习惯同别人相处。
　　明见冉手中提了个包袱，随口问道：“子桑小姐这是……？”
　　“他们不让我见小湖。我拜托牢头给她捎带点东西，但……也不成。”
　　“噢，什么东西？”
　　冉儿面上一窘，吞吐着答：“女孩子的东西，没什么的。”
　　明立刻意会过来，脸上有点烧，清清嗓子后说：“她需要什么自会有人打理，你不必太担心。我正要去见她，你有什么要跟她说的？我可以帮你转达。”
　　冉听后眼睛一亮，想了想才小心翼翼地问：“那，能不能帮我带句话？”
　　“请讲。”
　　“告诉她，我很好，不用记挂。”
　　明先是一怔，继而一笑，“放心，这句我一定带到。”
　　目送冉走远，明才一拐一拐的进了练功场。将探视令交给扮作场地看守的的狱卒过目，得到许可后随他进了幽暗的地牢。
　　门把手上的锁链被解了下来，发出哗啦啦的沉重声响。暗门后是幽深的旋转楼梯，外界的光亮在身后一点点远离，只有石壁上每隔二十步设的灯火能勉强照亮石阶。
　　下楼梯的过程中明一直在想见到冷湖后说什么好，事实上清醒后直到现在他就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眼下他心里矛盾极了。雷彭叫他来套话，内容也正是最令他心神难宁的。但同时他又清楚面对冷湖自己狠不起来。虽然她的行为无疑背叛亚稷也背叛了他，但她同时又救了他。层层关系叠加，他不晓得该用什么表情面对她。
　　但当看到冷湖优哉游哉坐地上折草编花时，明突然觉得自己之前的思想斗争可笑极了。
　　冷湖还穿着召唤仪式的礼服，可见是仪式一结束便被押送于此。考虑她的身体状况，族长批准不用铐住她的手脚，所以她的动作还算灵活，只是手艺惨不忍睹，很彻底的破坏了草杆原有的天然美感。
　　看到明冷湖脸上有一瞬的错愕，许是没想到族长还会允许有人来探视吧。两人一时都不知说什么好，沉默在狭小幽暗的牢房里潜滋暗长。
　　明先开口：“他们没说你中了毒。”
　　虽然地牢光线昏暗，冷湖苍白的脸色仍很显眼，细看的话还会发现她指尖发青，正是毒未褪尽的证明。
　　冷湖尴尬的一笑。“不是要命的毒，死不了。你……看起来还不错。”
　　“至少活着。”
　　该死的寂静继续腐蚀着幽闭的空间。
　　“……谢谢你救了我。”仍是明先开口。
　　“哦，那个啊。是我害了你，这么做是自然的……”冷湖未料到明会道谢，有些窘迫的抓了抓脖子。她突然想到了什么，伸手从袖口掏出一粒眼珠大小的紫色水晶球递给明看。“这个，是你的么？”
　　明低头端详了一阵，摇摇头。“我没有这种东西。”
　　“哦，那你可别说出去。这里太无聊了，都没别的东西可玩。”冷湖讷讷的收回手，重又把水晶球放回袖中。这本是召唤仪式中救回明后不知从哪儿滚落出来的，仪式前需要严格的净身，召唤式所需的装扮都由专人打理，仪式一结束好不容易得来的白喉被监禁起来，自己也被直接被投进牢里，连搜身都省略了，所以才留下了这枚水晶球。小小的珠子偶尔会折射出柔美的晕光，让冷湖喜欢得紧。虽不是什么值钱东西，但作为打发时间的观赏用珠宝聊胜于无。
　　时间不多，明也不打算继续客套。但开口后他才发现自己的口才简直匮乏到了一定程度，问题更是没营养得可以。
　　“为什么要加入七绝？”
　　冷湖看向明，他的神情中没有责难，有的只是隐隐的痛。冷湖被这眼神搅得心中一恸，垂了眼小声咕囔道：“那该怎么办？眼睁睁看他们把阿姐带走么？”
　　明听后反而愣住了。“他们原本要找的是鬼妮小姐？”
　　冷湖状似窝火的点了点头。
　　明不想刺激冷湖，只是小心的斟酌着词语，“你是穸罗家的人。不论当年到底发生什么了什么，亚稷的确曾对你的族人见死不救。就算你因此投靠七绝，族长也会体谅的。”
　　冷湖却翻了翻白眼，颇有些不屑。“还有这种好事？我可没听说过。不过我想你误会了。那么久以前的事，我就算纠缠不清了，又能怎样？”
　　见明满脸诧异，她虬着眉说：“老祖宗的事早都过去了，有没有冤情都说不清，我执著那个干嘛？……算了，你不信也罢。”
　　明有些瞠目结舌，但还是摇摇头。“我信。”
　　闻言冷湖有些愕然，抬头问：“你还信我？”
　　明笑笑。“为什么不？”
　　冷湖鼻子一酸，赶紧把头别到一边。好在牢房昏暗，自己皱皱的红鼻头应该不会被看到。
　　“我不需要你的原谅。”
　　“可我需要。”明坚持道，这死丫头现在还嘴硬呢。“至少给我个理由。”
　　冷湖听后有些恨恨的看明，然而明很坚定的看回去。她只好放弃了挣扎，失焦的眼神有些疲惫。“我会告诉你，但不是现在。”
　　“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冷湖扑哧一笑，“你这探子真不合格，让姓古的听到可要气歪了鼻子。”
　　明挑了挑眉，故意问：“你指哪个？”
　　两人对视片刻，旋即大笑出来，好似很久不曾这么快意过。
　　“冷湖。”笑声停止后，明突然问：“你是不是恨亚稷？”
　　冷湖闻言呆了片刻，再答时声音幽远若魅灵：“为什么不？这里埋葬了我们的族人，夺走了阿爸又夺去了阿姐的笑容，我该恨的。”
　　明听后不语，只是不自觉地握紧了手。自己又有什么资格要求冷湖放下成见和仇恨呢？
　　冷湖却又接着说：“可跟你说完后，我又觉得自己其实没那么恨……很贱是不是？”
　　“别这么说自己。”明吁了口气，感叹着，“你只是性子变了。”
　　冷湖眨眨眼睛。“哦？哪里？”
　　“说不上来。”明老老实实地说，“总之跟之前不一样了。”
　　冷湖自嘲的笑笑，“也许是因为没必要再演戏了。”
　　气氛太沉重，明于是话锋一转：“子桑小姐要我带话给你——她很好，不用记挂。”
　　“你什么时候遇到她的？她现在在哪？”冷湖未料到冉会托明带话，惊忙之下竟想站起来，可腿脚尚不灵便，跌坐了回去。
　　明几乎要搁着栅栏扶住她，但迟疑片刻还是收回了手，待她重新坐定后才说：“她很好，但是没有探视权无法进来，就把话托给我了。现在……应该已经回府了。”
　　“哦……”冷湖坐在干草垫上揉脚，声音中有藏不住的庆幸与失望。
　　明考虑了片刻，轻声问：“刚才说的那些，你可有跟她提过？”
　　“我哪有机会说……”冷湖抿嘴，沉声说：“冉什么都不知道。”
　　明不解。“你在害怕什么？你跟子桑小姐不是关系最好？”
　　冷湖捏着裙角，只是一味地强调：“先别告诉她。”听到冉的名字后冷湖开始莫名的烦躁。一想到曾差点失手杀了好友就不禁想将自己就地正法，就算当时自己神志不清被人操纵也不可原谅。
　　明见状无法，只好低低的嘱咐：“那么，也不要让别人知道。”
　　冷湖垂了眼睑，不满的说：“我哪有那么傻。”
　　“小哥儿，时间到了，有人来接你呐！”牢头的声音沿着直通地牢的声纳嗡嗡传来。
　　明叹了口气，对冷湖歉意的笑笑。“那我走了。”
　　冷湖点点头，目送着他转身登上阶梯。
　　明走到一半却突然转过头，远远的问冷湖：“你还记不记得，回来的路上你问我而我没听进去的问题？”
　　冷湖一楞，有些困惑，但马上又急急的点了点头。
　　“现在能再问我一遍么？”
　　冷湖抿了抿唇，有点艰涩的回答：“若有位故人突然出现在你面前，你会对他说什么？”接着她又说：“你已经给过答案了。”
　　话虽说得莫名其妙，明却觉得自己似乎能明白始末，于是终于问出了那个憋在心里许久的问题。
　　“那个人……一文宗潮有多强？”
　　他终于问出口了，冷湖想。见他抿着嘴一脸的认真，于是她也认真地答：“若他不曾离开贡多，古雷彭‘贡多之牙’的称号只怕有待商榷。”
　　明下意识的点点头，过了一会儿才缓缓说：“我会超越他……我要超越他。”
　　不知是否眼花，冷湖觉得自己在明眼中看到了转瞬即逝的苦楚。但不待她说什么，明已转身离去。他的脚步声由近及远，随着铁门必合的刹那彻底消失，于是牢中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
　　冷湖长长长长的吐出一口气，背靠着石墙，双手环着膝盖，让冰冷的感觉一点点浸透身体。
　　终于又是一个人了。
　　若是没有之前的暴露，现在的她一定还在人群中假装无辜或义愤填膺。本来她的目的从最开始就只有白喉和大安王储，亚稷也好七绝也罢都不过是跳板。她所要做的不过是待两方战得不可开交时若有似无的透露点信息，无论怎样自己都不吃亏，没准还能混个功臣当当，
　　可计划终归赶不上变化，要员变叛党，妙着成招供，她就这么从云端坠入泥潭。
　　戳穿了也好，戳穿了心里舒坦。至少不用再费尽心思算计身边的人，不用一边担惊受怕一边良心不安。
　　她心里藏了好多故事，单拎出任何一件也够牵扯出一段陈年旧账。不是不想讲给明和冉听，对他们她不愿遮掩，但他们终归是亚稷的人，而且也被隐瞒了很多，很多事情他们还来不及知道，她不愿看他们为难。
　　可结果还是害了他们。
　　她伸手捋着头发，力道一次比一次重，到最后变成了撕扯，直到头皮疼痛难忍，指节被扯落的发丝缠得失了血色。
　　这都是你自找的，你活该。

　　※
　　了望塔下是一片草叶稀疏的空地，慰灵碑就立在空地中央。因为岁月的磨蚀，石碑的边角已经变得圆滑，台面也灰蒙蒙的不再光亮。在末日余晖的照耀下，错乱掌纹般的银灰纹路从漆黑粗糙的石面向下蔓延，没入草丛，深入大地。
　　没人能在碑上留名，包括作者本人。对于大多数亚稷人来说，慰灵碑只是个古老而沉默的象征。若无人提醒，旁人也许会以为这不过是块被遗忘了的劣质石材。
　　子桑苍秋一身玄衫站在碑前，投在草地上的影子被夕阳将死的光芒拉得极长，也将他的身影衬得越发孤独苍凉。
　　他从未喜欢过这块黑乎乎的大石头，尤其是在旧友凋零空余自己在世上苟延残喘的今天，每次站在碑前对他都可说是一种煎熬。
　　但此时此刻，他竟没有以往那种不可遏制的嫌恶感。
　　伸手拂去碑上的蒙尘，他看着碑面上反射出来的天空。那天空似乎恒久不更，流云却在看不见的地方瞬息万变，是不是就像人事也只在黑暗之中才变幻莫测？
　　可不管外界怎么变化，唯有这石头不变，它就这样静静的躺着，像是代替那些死去的人们，日复一日着仰望着故乡的天空，不喜悦亦不悲哀。
　　苍秋的思绪有些飘忽，却马上因外人的闯入清醒过来。
　　扫了眼来者，他并没有多大的惊奇。“是你。”
　　一文宗总三也是之身前来，却是一身吊唁般的素白。他比苍秋小不了几岁，看上去却明显比他年轻许多。两人因家族的关系也算有交情，也就免了客套寒暄。
　　“我来祭拜鸣镜大哥。”总三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逝者的安眠。“穸罗二小姐救了小少爷，这恩情一文宗家永远不会忘。”
　　苍秋不语。总三瞥见碑前那束不起眼的百日草，微疏了眉眼。
　　“子桑大人真是有心之人。”
　　“习惯而已。”
　　“一个习惯保持十四年，不易。”
　　“我似乎从未见过一文宗家献花。”
　　总三微笑。“嫂嫂说过，别人送她管不了，但她绝不主动让二哥黄泉下有机会拈花惹草。家人便也都效仿下去了。”
　　苍秋的脸上难得出现了笑意。“律次能娶到服部百翎，是他的福分。”
　　“也是我们一文宗家的福分。” 总三微笑着颔首。
　　一文宗前代当家律次与大和忍头的独女服部百翎的婚姻曾一度是亚稷的美谈，苍秋和总三作为亲友也是一路看过来的。外族的千金因政治原因嫁到他乡本让人唏嘘不已，好在幸运如百翎找到了美满姻缘，并靠着过人的持家本领使一文宗家即便失去了当家也依旧保持中流砥柱的实力。
　　但这些事都只发生在遥远而美好的二十年前，贡多恰好处在难能的和平年代，于是大多数人自动选择遗忘，用新喜的欢乐冲淡旧事的苦痛。
　　总三开口：“穸罗家的事嫂嫂本就不知情，亚稷的事还是该由亚稷人解决，不是么？”。
　　想到下午元老会拟出的作战计划，总三就一阵阵的头疼。老人家向来对翻旧案乐此不疲，以此向别人显示他们的脑子依旧老当益壮，也不想想真正跑腿受累的是谁。
　　苍秋沉默着，没有回答。
　　总三叹道：“若是洪族长还在就好了。只可惜他去世太早，若他还在世，古族长大约也会松口气吧。”
　　苍秋闭眼，脑中渐渐浮出昔日同伴仿佛天不怕地不怕的自在神情，那身影渐渐模糊放大，变成了四个敏捷的小小身影，一路有笑有闹的远去，逐渐消失在夕阳的尽头。
　　他微阖了眼，淡淡答：“若他还在，这些事顶多也只是推迟个五年。”
　　总三接不上话，只能沉默的站着。
　　苍秋转身，擦过总三的肩膀时说：“再提旧事也没用，活着的人才该好自为之。”
　　说罢便就此告辞，扬长而去。总三目送着苍秋离去的背影，转身望向灵碑，弯腰拾起一株百日草，手指轻捻花茎，眉目不觉间深深的缠绕在一起。
　　“活着的人……么……？”
　　夕阳终于沉重的坠下，余烬微光散乱的分布在天际云端，逐渐与攀爬上来的夜色融为一体。
　　今晚，又将有多少人怀揣心事度过一个不眠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