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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祭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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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十四,中元前日。戌时正,天地昏黄,万物朦胧。
碧水镜湖,流泉渔村,往日都该是收网清算收成的繁忙景象,如今却一片萧索空旷。数十名浑身是伤的亚稷战士七七八八的倒在地上痛苦的呻吟,有的干脆昏了过去,还有的被抛入水中漂浮着,也不知是死是活。
玄瑞扬手甩掉长棍上的血珠,一脸得意。她散落的发丝搭在肩上,青色的斗篷直垂到光洁的小腿。本该是一幅娇弱的女儿家模样,却被身上煞人的血气打了折扣。
她起脚拨开一个挡路的战士,不屑的哼道:“看样子平民已经被遣散。不过亚稷动作虽快,派来的先头部队也不过如此么。”
正在这时,一个面目可憎的大汉动作迟缓的来到她身后。大汉身形庞大,配上土黄色的袍子简直就是一面土墙,连动起来似乎都很吃力。他嘴上贴着封条,使得声音含糊不清,仿佛深渊中攀爬上升的阴风。
“为……么不,杀。”
“指令又没有说要杀。”玄瑞见他靠近,不着痕迹的退开一段距离,似乎对他有所忌惮。
恰在这时她感到一瞬的气短,不由扶了下心口。
“怎……么……?”大汉呆愣愣的问,也不见得是真的关心。
“没事。”玄瑞随便敷衍着,没有在意。若是连这点小事都计较的话,这四天里早就活活纠结死了。
话说她当日冒险将冷湖托给古雷彭,再带着必死的决心返回七绝准备领罚,首领却闭关不出,有权力降罪的人既然不在,其他人也不在意少了个活死人,于是自己的惩罚就这么莫名其妙的被搁置了下来。
但原计划依旧照常。于是按照指令,玄瑞与身为“黄”的有吉先行潜入贡多,与“红”的格依特里斯会合并调查兼探虚实。一个时辰后“绿”和“兰”带增援正式进攻。
但接下来的行动却没什么计划性可言,首领的指示只有一句“随你们喜欢”。这下子七绝的某些人终于找到胡作非为纵情厮杀的机会,连玄瑞都不禁有些同情起贡多了。
结束回忆,玄瑞眯眼望了日头,说:“离原定时间还有两个时辰,动作要快了。”
有吉闻言挑了块干净土地坐下,双手结了个印,咒语念动中身下土地迅速隆起,看上去像是坐在小山丘上。土包达到三丈左右的高度时停止了膨胀,泥土簌簌崩落的同时还夹杂着野兽的低吼,泥土下仿佛有巨大的生物睁开了眼,土包上出现了两个布满血丝的巨大眼球和血肉模糊的盆状大口,用与笨拙身躯截然相反的速度飞快的爬动起来。
虽是看惯了的情景,玄瑞还是觉得浑身不舒服,但时间耽搁不得,她几步跳上“山丘”,在有吉身后站定,伴着掺杂着腥气的风与尘土向贡多前进。
※
冉微张着小嘴仰头环视自己所在的地方——一个足以容纳数千人的巨大空间。圆形广场已算得上贡多最宏伟的建筑,广场地下居然还藏着如此广袤的空间,在亲身进来体验之前她做梦都不会想到。
不过这里地方虽大,却只有光秃秃的地面和刷了白漆的四壁穹顶,地面上的植物也少得可怜,只有零星的草叶从土缝里挣扎着抬头,时间长了会生出压抑感。一开始很多人都同她一样惊讶,边感叹边到处走走看看。不过待看过后觉得除了大也不过如此,便三三两两坐在地上无所事事。
今天清晨,贡多上下收到来自元老议会的传令,称今年的祭鬼节有别于往年,庆祝地点与过程都要做些变动,要求全镇人一个不漏的提前半日前往姬之丘的圆形广场。广场入口有专人盘查,确认身份后才领入广场地下,却没有进一步的动作,到现在已经过了两个多时辰仍没有下文。一开始人群还有些焦躁,但经过老族长的亲自致歉安抚后便都平息了下来,转而三五成群的分散在各处平静的等待,谈天或找些事情来消磨时光,有的甚至开始怡情小赌。
冉觉得有些无聊,心下又莫名的不安。环顾四周的人群,熟识的人是不少,但爹爹不在,也不见竹姨与兄长的身影。一文宗一家虽然也聚在不远处,但却少了百翎夫人与总三大人。不过一文宗明分明好好的坐在那边养神,见她投来目光还礼貌的点头致意。冉这才暂时压下疑惑,调了个比较舒服的坐姿继续等待。
虽然根本不知道等待的是什么,但自己好歹还有个软垫可靠,大部分人可都是在土面上或站或坐呢。
贺兰氏坐在现搭的遮荫小帐中,妆容精致的靠着软椅摇香扇品清茶,一幅万事不相干的样子。她厌恶的扫了扫周围穿着随意的战士们,又懒得出口奚落怕脏了自己的嘴。无聊了一阵子,她斜乜了大女儿一眼,懒洋洋的放下茶盏招了招手。
“冉,你来。”
冉愣了愣,从未想过娘会用这般平和的语气同自己说话,不禁有些惶恐,犹疑的起身过去,问:“娘,什么事?”
贺兰氏轻呷了口茶,不急不缓的道:“我安神用的香囊落在东厢卧房的台几上了,你去取来。”
身旁的仆佣听了,连忙说:“夫人,不用麻烦大小姐,奴婢这就去取备用的过来……”
贺兰氏却置若罔闻,口气强硬的对冉说:“没听到么?我要你为我取来,立刻,马上。”
冉抖了抖嘴唇,心底原本升起的一点暖意被冻结敲碎。她突然有种冲动想要出口拒绝,但最终还是压了下去。她不想引起骚动,唯一的选择只有主动离开。
“女儿这就回去取来,娘莫要焦急。”
冉起身福了个礼,正要离去时感觉有人轻扯自己的衣角,低头一看居然是小靺儿。她紧抿着嘴定定的看着自己,平日粉嫩的脸庞此刻却是透明的苍白,看上去更像个易碎的水晶娃娃了。
冉胸中泛起一片苦涩的甜蜜,蹲下身和悦地说:“靺儿你莫急,姐姐去去就回。”
靺咬着嘴唇,最后还是松了手,坐回到贺兰氏身边,不再看她。
冉叹了口气,突然觉得肺中一片清爽,仿佛清空了陈年老痰般的痛快,便不再看那边母女天伦的情景,快步而轻巧的离去。
走出圆形广场时守门人已不见踪影。冉吁了口气,原本还担心找什么借口离开,现在倒是不用愁了。姬之丘地势偏高,到处都是盘根老树。她一个人晃晃悠悠的穿行在林间,颇有些百无聊赖。树影刚开始渐渐拖长,只有路过的飞鸟鸣叫几声便匆匆离去,显得更加颓唐。
去哪儿好呢?
“吓!”
突然有人拍她的背,吓得她一激灵差点大喊出来。回头一看却是嬉皮笑脸挤眉弄眼的丹柯。
冉不禁又喜又惊,“你怎么也出来了?”
“太闷了,出来透透气。”丹柯长长的伸了个懒腰,还非常适时地打了个哈欠。“倒是你这乖乖女怎么跑出来了?”
冉很不喜欢“乖乖女”这个称呼,但并未表现出来。
“回家取点东西。”
丹柯立刻凑上来。“你家远着呢,我陪你好了!”
冉连忙谢绝,“我很快就能赶回来,你不用陪我,快回去吧!”
“可你打算回去么?”
冉愣住了,丹柯有些尴尬的挠挠头。
“抱歉,我刚才只是想去找你,正好就听到了……”
冉一时语塞,本来清明的心霎时堵得慌,便抿了唇扭头不再说话。丹柯知道自己触了霉头,不过也不打算道歉,因为他没错。
“你为什么不拒绝?”
冉快走几步,丹柯耸耸肩,加大脚步跟了上去,顾左右而言他道:“还是你觉得当众吵起来会让家族难堪?不过我倒不觉得你会吵架你多半是站着挨骂……还是你真这么听话?我很怀疑啊!”
“都不是。”冉知道不给个答复丹柯是不会罢休了,但随随便便的答案又太敷衍人,所以只好笼统的说:“我只是不想给别人添麻烦。”
丹柯神经再大条也看得出冉生气了,悻悻的挠挠鼻子,不好意思地说:“刚才我那些话你别往心里去。我只是真的很不爽那个婆娘这么对你……啊,抱歉那么说你娘,但我就是不爽。”
丹柯没有父母,从小是吃百家饭长大的,平日也多是跟年长的战士们混在一起,不自觉就学了些粗话,却让冉扑哧笑了出来——虽然这话是对她母亲的不敬,但仅仅是如此已让她觉得解气。
“你总算笑了。其实你要是生气打我一顿我会更放心。”丹柯嘴上开着玩笑,心里却真的希望冉能找个理由发泄一下,他倒是不介意客串出气筒,反正也不会真的很疼。
“哦?那可让你失望了。”冉眨眨眼睛,露出难得的调皮相。
“那可未必!”丹柯嘿嘿笑了两声,将两只手背到脑后,与冉并肩了一段后才懒洋洋的说:“说起来……你不觉得这几天不大对劲么?古大人和明那家伙都带着重伤回来了,却不见那位大小姐。这不是很奇怪么?”他用余光瞥了眼冉,“你知道什么吧?”
冉摇摇头,又迟疑的点点头,心想丹柯虽然一幅直肠子,心思却细得很。若他不是胡乱瞎说正好撞到正确答案,就是真的有野性直觉。
“古大人和明据说是任务中受的伤,小湖……她怕是已经回家了。” 冉并未再往下说。言多必失,毕竟自己也只是猜测,没必要增加误导。
丹柯含糊的哦了一声,心里却越发奇怪——冉虽然一脸忧心忡忡,却不像是因为友人的离开。
不过他的疑虑没持续多久,马上一拍手兴奋地问:“对了,你昨晚半夜看没看窗外?什么时候我忘了。不过南面有道白光刷得就蔓开了,刺眼极了,可我跟别人讲,谁都不信!”
冉疑惑的摇摇头,她向来早睡早起作息规律,自然无缘得见。不过昨夜确实睡得不踏实,胸口闷闷的疼,就像心脏被什么力量牵引向外拉扯一样。
丹柯大呼奇怪,对话一时没了后续。冉不擅长找话题,丹柯虽然平日里多话,但此刻也因为思考白光的问题而一直保持沉默。
天色渐渐黯淡,开始有稀稀落落的萤火在灌木丛中旋绕,狭窄的山道在脚下静静蜿蜒,周边只有树叶被风拂过的沙沙声。
冉偶尔会有一种错觉,觉得这条道路没有尽头,可以一直这么走下去。
不知不觉走了很远,都已能看到山下闹市区零落的灯火。丹柯马上来了精神,但旋即又泄了气,“唉!大家都去广场了,没有店铺开门啊……”
他一脸苦相的揉了揉肚子。早上起得匆忙,都没来得及吃饭就被拽到会场,沿途又没有果树让他充充饥,现在几乎前胸贴后背了。
冉笑笑,踮脚边眺望边说:“也不见得,去看看吧,兴许有店家开着呢。”
“你不急着回去了?”丹柯笑着问。
“我宁可在店里坐着耗时间。”
冉嘟着嘴,决定今天无论如何也要任性一回。她笑着回头看丹柯,却见他身后是一大团形状诡异的黑影。
惊骇之下冉想提醒,可甚至来不及张嘴,那黑影已迅速向他们袭来!
丹柯闻得风声,猛地转身抽刀阻断了黑影的进攻,待看清“敌人”后不由一愣。
那黑影不晓得是哪里来的怪物,虽被挡住了攻势,浑身却马上长出无数细小的触手伸向丹柯,每个触手末端还向外渗着粘糊糊的白色液体,粘嗒嗒地往下滴,掉落在地上竟发出嗞啦嗞啦的灼烧声。
丹柯觉得恶心极了,一边小心躲避着毒液一边拚尽全力的对抗。趁着丹柯与黑影对峙的间隙,冉从袖中掏出四张写满黄纸红字的咒符,短暂的咏唱后投向那黑影。
那黑影挨上咒符后立刻收了攻势,像被火烤一样痛苦的扭曲翻滚,间或发出野兽般的骇人嘶鸣,黏着咒符的地方还吱吱冒着青烟。
丹柯立刻后退,持刀护在胸前,对身后的冉喊道:“这里我先挡着,你快去找增援!”
冉重重点头,却就在转身的刹那,不寒而栗的感觉从脚底爬升上四肢百骸。阵阵带着腥气和腐烂泥土恶臭的风从身后传来,就好像有正在捕食的大型野兽在身后徘徊。她若是动了,野兽就会扑过来将她撕碎,所以她一动也不敢动。
突然她腰间一痛,眼前一黑差点一头栽倒在地。再睁眼时那不祥的感觉已经消失,只觉自己被什么动物的利牙咬了腰部,可用手一摸却没有血,不由一阵心惊肉跳。
丹柯确认那黑影暂时无法进攻,正要松口气,却见冉一脸惨白,忙伸手去扶她。
冉一把抓住他的手,颤声说:“别往后看,我身后有什么东西……很、很大的动物。”
丹柯早已看过,没见到任何异物。他知道冉的感觉比常人敏锐的多,听她这么说心里也怪瘆的。但眼下没时间让他想太多,那团黑影它是什么东西他都搞不清,更不知道是谁指示它攻击他们。当务之急还是该立刻寻求增援,至少要把冉送到安全地带。
打定主意后,丹柯问冉:“站得起来么?”
冉点点头,松开丹柯的胳膊,手撑着腿站起来。腰间虽然疼,万幸的是没有被下毒,不会影响行动。
丹柯见此便松了手,向前走了几步后却突然停了下来,重新摆出备战的架势,握着刀的手因紧张和兴奋而微微颤抖。
“看来我们一时半会脱不了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