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吾起舞时》风雷

30、穸罗

　　七月十三，子时，静月夜。
　　浩瀚的星空一望无垠，寂静的草原风过无痕，本该是个宁静祥和的夜晚。
　　镇南是南原，南原有棵参天梧桐，梧桐下是个老旧的小木屋。小屋除了朝南的正门外连扇窗户都没有，紧闭的木格门上贴满书有奇怪字符的封条，四周用白色的绳子拉出个六角绳圈，绳上同样密密麻麻缠着封条。绳圈外由八名精通方术的战士守护，随时准备应付突发状况。
　　这是时隔十年的白喉召唤仪式，非用如此精细的咒法防护才能确保仪式顺利进行。无论在此之前还是之后，这份严谨的荣耀都只属于穸罗家。
　　百翎夫人和一文宗总三随古族长赶来时，苍秋已带着元老院派的见证人在屋外守了大半宿。几人彼此见过礼，就自发站成一排等候在外。
　　“如何？”百翎夫人尽量克制了情绪，语调仍因紧张而略微颤抖。
　　苍秋始终保持沉默，一边的属下说：“已经快十五个时辰了。阿部由幸小姐本就年岁未满，又是那样的精神状态……只怕她还没召唤成功就已遁入魔道。”
　　穸罗一族只有满十五周岁才能进行召唤仪式，虽然并没有条文规定不可提前，但据记载是与白喉最适合产生第一次力量共振的年纪，也是最有利于召唤成功的年纪。冷湖尚未到及笄的年龄，又赶上大病初愈，无论精神与□□都处在极度虚弱的状态。这次召唤仪式实在是铤而走险。一个不小心冷湖的精神就会被永远留在异世界。
　　一想到这，苍秋不得不为屋内的少女捏了把汗。
　　正担心着，脚下的大地微微震动起来。苍秋连忙抬头，族长、总三和其他的战士也感觉到一股强大的力量在脚下流窜，不由打起十二分精神，一个个神情紧张的盯着木屋，恨不能透过厚厚的木板看清屋里人的一举一动。
　　可百翎夫人却似乎什么都没感觉到，莫名其妙的看着他们奇怪的反应。苍秋来不及解释，身体却率先感受到了那强大的力量——那是一股诚实且毫无掩饰的力量，化为光化为雷电刺痛了他们的眼撼动着他们的心。小小的木屋虽然密不透风，却有耀眼的白光从木板接缝间冲出来，仿佛凝聚了足以将方圆十里毁灭的爆炸力。
　　那一刻，漆黑了十年的草原也被照亮了，光芒迎向四面八方，似乎任何事物都能被湮灭影子。八名守卫者抓住时机念动咒语，门上的咒符被无形的手剥下落在草丛间化作灰烬。
　　又过了很久，门才吱呀一声的缓缓打开，煞白的光中有人影缓缓浮现。一身白衣的冷湖就在众人各异的目光中搀着昏迷的明蹒跚而出。
　　按照仪式的规矩，冷湖身穿雪白罩衫长裙，脸色却比服色还要苍白。眼眶深陷眼圈青黑，嘴唇也因失水而干裂破皮。一头长发在脑后盘成大髻配以华美的簪饰，沉重的坠着脑袋，几缕散发因为汗水粘在脸颊旁。本该顺着发钗缠绕而下的印花缎带此时也被用作了绷带，用来固定明的臂膀，沾染上了棕红的血渣。
　　明双目紧闭，两腮下陷，嘴角衣服上的血迹早已凝固，面色青白几乎没有呼吸，只有鼻翼微弱的翕动表示他还活着。
　　见爱子这副憔悴相，百翎夫人那叫一个心疼，立刻上前拥过。冷湖疲惫的看着他们母子团聚，嘴角只能勉强挤出一丝笑容。她太累了，用全部精神力在压抑的小屋中祈祷了一天两夜，才换来了这能够与异世界精神相通的能力，还要在虚脱的前一刻令白喉在断界搜索明的下落，这一出大变活人的难度可想而知。
　　但她此时也是兴奋难耐的，虽然没有众人的欢呼捧拥也没有预想的光辉傲人，她还是成功了。想到此她仰起细细的脖子，勇敢的迎上四面投来的目光，缓缓抬起一臂，轻声但清晰的说：“请容我介绍，这就是我的般若。”
　　身后的白光逐渐缩小成了鸟型，扑闪着翅膀落上她抬起的手指。纯白翎羽的神鸟高傲的昂着脖颈，胸腔里发出咕咕的声音，警惕的瞪视着周遭，唯恐有人会对自己的主人不利。
　　众人的目光都锁定在这小飞禽身上，一文宗总三观察了半天，说：“这……是什么等级？”
　　白喉贵为异界神鸟，却也有等级之分。至于怎么划分等级只有穸罗族人知道。
　　但冷湖对这些一无所知，阿姐也从未教过她。她边咳边喘，轻抚胸膛为自己顺气，苦苦支撑的精神终于垮了下去，眼前一黑身子也栽了下去。
　　族长一个箭步想要上前扶住，却被一只玉臂生生挡住。他诧异的抬头，看见一张妖艳陌生的脸，妖娆的花藤刺青蔓延在脸颊上，尖尖的耳朵半遮半掩在月白色的发丝中，绿水晶似的瞳仁中有着露骨的敌意。
　　这正是化了人形的般若，护住主人的姿态犹如张开双翼保护幼子的母鸟，强大而执着。
　　众人皆惊讶不已，不少人更是第一次亲眼目睹白喉化成人形，都是大吃一惊。唯有族长有些讪讪的收回手，自言自语道：“看来不弱”
　　白喉中的上品可化为人形，各方面的能力都远超鸟形。而且在古穷奇所见过的白喉中，没有一只能比过这般若身上的压迫力。
　　苍秋见冷湖已在般若怀中昏厥过去，鼻尖还有颗晶莹的汗珠似落非落，忙唤人扶下冷湖找地方安顿。望着转变回鸟形跟随而去的白喉，他脑海中浮现出很久以前的一幕：一样的小屋一样的耀目，同色的服饰同色的华美，只是人不是那个人。
　　其实冷湖很有穸罗家女儿的气质的，他想。
　　那么这是否意味着，穸罗女儿们身上的悲剧也被完整的传承下来了呢？
　　子桑苍秋眉间一凛，咬紧了下唇，忧虑过后是一声旁人不可察的叹息。

　　※
　　雷彭站在窗前，看着南面草原上的白光由盛至衰的全过程，表情波澜不兴。
　　白光乍现前他就已经醒了，但他仍选择留在漆黑的病房里，因为他觉得同样的风景没必要再看第二遍。
　　那必是同十年前雨露召唤白喉的光景一样，美丽耀眼。但他就是不想再去回味。
　　世人都晓得南海的鬼女，却有多少人知道亚稷的雨露？人人只道神医鬼妮杀人与救人手段同样利落，却又有多少人知道她幼年曾在贡多度过五年刀尖上舔血的生活？
　　当然，知道实情的只有亚稷的几位权力者和她的搭档古雷彭。间隔了十年的光景，他仍是习惯叫她雨露。每当有人在他面前说起南海鬼女如何如何，他总还要反应一会儿才知道别人说的是谁。
　　记忆中的雨露是个安静而倔强的女孩，没有什么能吓倒这个外表孱弱却经常有惊人想法的姑娘，“雨露”这名字也是因为嫌原来的太煞气就擅自改了。她走起路来脚步很轻，左耳的长坠子会很有节奏的轻轻拍打脸颊。她从不动怒，对谁说话都柔柔的像春风，偶尔听别人说起什么笑话也只是弯着嘴轻轻的笑，但她笑起来特别好看，一笑就能勾走族中少年郎的三魂七魄。
　　雷彭早已不记得自己是否也在那些人之列，也不真正晓得自己对她究竟抱有怎样一种情感。那时的他只知道，风中若飘来熟悉的淡淡药草香，就是雨露来了。
　　他也记得雨露带着她的白喉乌玛步出木屋的一霎那，暮霭下她冠若璨霞，对他笑得宛如天人，让他几乎要以为那白光其实是从她身上发出来的。
　　那便是他触摸不到的人了。
　　雷彭怔怔的看着远方很久，终于拉上窗帘，摸回病床继续他伟大的生命运动——睡觉。

　　元年立二七五年七月十三，距离祭鬼节前夜还有一天半。

　　※
　　大陆的彼端是没有尽头的海洋。大海最宽容也最暴躁，她埋葬野心与希望，吞噬过去与梦想。她拥有勇士向往的乐园，也窝藏魔王纵情的巢穴。她的怀抱向所有人敞开，没人能抵挡她的诱惑，也没人能全身而退。
　　但只有这片海域永远这么安逸。柔缓的海潮轻轻拍打月白色的沙滩，高崖上漫野的桔梗花随风轻摆，像集体脱帽敬礼的精灵。花丛中簇拥着一座白色的庭院，乳白色的洁净砖石反射着月光的清辉，使得整个宅子仿佛都浸泡在一片月晕中。
　　鬼妮的房间透过窗户就能望见大海。静怡的海面上有起伏的月影，月光随着潋滟的水光荡漾出一条通往天国的月之路。月之路光辉皓洁，但那皓洁的光辉就是映不到她眼里。
　　白衣的美艳女子身披羽翼从天而降，动作轻巧灵动仿佛没有重量，绕在手臂上的薄纱轻轻飞扬，把月亮也染上一层朦胧的白色。她收起羽翼跪到鬼妮身旁，轻吻她的手背，尖细的耳朵抖动着，明亮的眼中满含喜悦与欢愉，正是鬼妮的白喉乌玛。
　　“主人，终于又有我的姐妹来到人世。”
　　“是么。”鬼妮轻轻应着，并不特别上心。她有温婉美好的绝色容颜，披散的发如蜿蜒的黑色河流。她的样貌不到双十光景，眼神却衰老得像老妪。
　　“主人，你并不高兴。”乌玛收了愉快的表情，看着主人的眼神也染了些忧伤。
　　鬼妮拢了拢垂到胸前的发丝，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怎会不高兴呢？是这夜风太凉吹得我头疼罢了。乌玛，去，把窗户关上吧。再不歇息又要被念叨了。”
　　乌玛点点头，有些不舍的离开主人。她的动作轻柔而迅速，生怕惊动了月亮，又怕多耽误一刻让体弱多病的主人吹风受凉。
　　鬼妮则垂首，双手合住胸前的小小木牌，心中默念祈愿。
　　她不知这世上是否真的有神，但她仍虔诚的祈祷着。神没有救她也没有宽恕她，但愿神能垂怜自己唯一的妹妹，不要落得同她一样的下场。

　　远神惠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