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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细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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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十一,处暑炎夏。
雷彭与冷湖的归来使亚稷高层陷入了混乱与麻烦:雷彭带回的种种消息使他们认识到久违的战乱旅行了一圈即将重访贡多;而冷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麻烦。
其实混乱是有预警的。早在四日晌午,南湖就有线人递来消息,称日前摆渡的船工离奇失踪。现场的村人都看见船工五子主动出船,唯独他的新婚妻子一口咬定丈夫因前一日劳累,直睡到傍晚才起身,之后出门理网就此一去不归,连同村西游手好闲的三叔也不见了踪影。
只可惜这宗消息在当时并未引起足够的重视,因为多半贡多人的眼睛都集中在那位宣扬真主爱与和平的国际友人的身上,而那位国际友人现在也不知跑到了哪里。
“按照古甲士的说法,这两个渔民已遭毒手,那个欧罗牧师八成也是个骗子。”子桑苍秋将整合过后的情报递与族长。“这只是乐观的想法,更糟的状况是,他亦是敌人的同伙,特意被指派来扰乱视线分散我们的注意力。”
族长忧心忡忡地盯着报告,手指轻敲桌面。“彻底盘查他住过、待过的地方。任何可疑的地方都不要放过。”
苍秋回答:“是,我已部署下去。”
族长点点头,眉头依旧紧皱着。这时有人来报:“族长大人,子桑大人,阿部由幸冷湖已经醒来,是否可以开始审问?”
族长对下属点点头,随后起身,苦笑着对苍秋示意道:“那么,去会会她吧。”
冷湖呆愣愣的看着反射在天花板上的光斑,未时的阳光明亮而没那么刺眼,又不会让人觉得昏昏欲睡。转头看看周围,偌大的房间只有一张病床,就算四角站满看护也依然显得很空旷。
嗓子不大爽利,轻咳一声,声音果不其然的沙哑又难听,于是自嘲的嘟囔道:“竟然不是牢房。”
“没能如你所愿还真是抱歉。”
冷湖循声望去,发现屋中的看守不知何时已被遣散,面前是四张严肃的面孔——老族长、子桑当家,另外两个面生,在一旁搭桌铺纸笔,似乎是文书记录。
她恍若无事的报上一个微笑。“有失远迎,几位来给我定罪?”
如果现在有镜子,她也许能看到了一个怪物——没有血色的青白的脸,身上虽不脏,皮肤却已失了光泽,瘦骨嶙峋的裹着骨头。头发已有好几天没有清洁,乱糟糟的糊成一团,想要梳开变回从前的顺滑,难啊。
好在她看不见,或者说根本没精力注意仪容。全身都在疼,不过错位的右臂已被接好,虽然有些麻痹的酸痛,比起周身的疼痛,这点小伤根本算不得什么,好歹说明自己还活着。
陌生战士之一冷若冰霜的说:“如果阿部由幸小姐不能给出个足够好的解释,那么罪名是一定的。”
冷湖撇了撇嘴,合着这是拷问官啊。她眼睛咕噜了一圈,大剌剌的说:“我招,我什么都招。不过我可以要求换人么?你面相不善,有碍我找寻记忆。”
那人压住不满,恨恨的说:“你以为你现在有资格提出要求么?”
苍秋示意部下退到一边,面无表情地来到病床前。“从现在开始,我问什么你回答什么。不知道的问题你可以选择沉默,但你没有拒绝回答问题的权利。可以开始了么?”
“可以。”这次冷湖很配合,人要懂得识时务。
“你是不是七绝的人?”
“是。”简短的回答伴着周围隐约的抽气声。
“你什么时候入的伙?在七绝中担任什么职务,被授予了什么任务?”
“两年前,我被任命为七人队的一员,代号紫,负责潜伏在贡多察探情报并随时待命。”
“你与七绝靠什么方式联系?”
“首领传信,偶尔会当面指派任务。不过……真的很偶尔。”
苍秋顿了一下,接着问:“除了你之外多少人与首领有直接接触?”
“有多少人不清楚,我所知道的只有红、黄、绿、青还有兰。我们各自被派遣不同的任务,成员之间互不干涉,除非首领许可,彼此并不知道其他人的任务内容。”
“你跟他们的交易内容是什么?”
“我在贡多所获得的所有资料,包括指定与非指定人士的能力与实力情报。”
“你告诉了他们多少?”
“我所知道的全部情报的六成,剩下的四成我拿不准是真是假。”
“你为何被下毒?”
冷湖停了停,自嘲的一笑。“玩火过头。”
苍秋皱眉,低声斥责:“好好回答。”
“我未完全依从指令行动,自作自受。”冷湖昂了昂脖子,似乎一点都不觉得丢人。
“这次七绝交代的任务是什么?”
“七月初七之前将亚稷的主力部队拦截在贡多之外,不过现在已经改到七月十四了。”冷湖呵呵一笑。“真走运呢,还有几天喘气的时间。”
苍秋与族长对视一眼,表情皆是讳莫如深。苍秋待身后文书记录完后说:“好,现在将你在七绝所得到的情报,包括这两年被指派过的任务与王城刺客案的始末,不论真假通通说出来。”
冷湖蹙眉,之前的对答已让她疲惫不堪,喉咙也已经要到达极限,这要求对她来说很有些强人所难。
不过其他人显然误会了冷湖的意思,苍秋还只是不动声色的皱皱眉,身后的部下则轻嗤出来,另一个冲动些,已经开始摩拳擦掌,恨不能打她一顿消气。
“不得无理。阿部由幸小姐在贡多一天就是贡多的客人,不准做出失礼的行为。”族长和颜悦色却不容违命地告诫让屋中顿时安静下来。随后他来到冷湖面前站定,俯视着她,语重而心长的说:“冷湖,我本不想对你摆长辈的架子。但你可知因为你的关系,我们损失了多少?”
见冷湖垂下眼睑,他深深吐了一口气,额上的皱纹轻轻颤动。“两个无辜的老百姓,还有雷彭的一只眼睛。子桑大人的千金也险些死在你手下,若你还坚持如此,以后也许会有更多人死去。”
冷湖移开眼神,藏在被下的手紧紧抓着床单。“南湖的两条人命和冉儿的事,我死不足惜。至于古大人……”她转过头,冷笑一声道:“他没死就该大大的庆幸了。况且本来就是废品的东西,早些丢掉不是更好。”
一句话如冷水投入沸油。如果意念真能杀人,冷湖早已被最残酷的刑罚折磨上数十个来回了。她却仿佛对剑拔弩张的气氛浑然不觉,思忖片刻后问:“他是不是中了毒?现在怎样?”
一旁的战士狠狠的瞪了冷湖一眼,恶声恶气的说:“古大人的毒早就拔尽,用不到你操心。”
“拔尽了!怎么可能……”冷湖却根本不管别人对她的憎恨,只是一脸的不可置信。旋即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失神地喃喃:“原来还是这样……哈,哈哈哈!”
众人见冷湖突然开始狂笑,不禁都面面相觑,却无人上前询问或劝阻——她虽是笑着,笑声中却透着无限悲怆。
笑声持续了没一会儿便收住,冷湖尽量轻声的理了理嗓子,一口气说道:“事到如今我没有什么好隐瞒的,方才子桑大人的请求我会尽力完成,但可以的话我选择写在纸上。还有其它要问的么?我很累。”
苍秋听后回头看向族长大人,见族长允了才转回来,严肃的说:“可以。但还有一件事希望你能协助。”
“请讲。”
“我要你召唤白喉,然后找一个人。”
冷湖身子微微一震,戒备的看着苍秋,“找谁?”
“一文宗明失踪到现在生死未卜,搜查队沿着你们回程的路线将整个山林翻遍,仍没找到任何踪影,连衣料的碎片都没有。”苍秋快速的陈述后补问道:“你们被七绝的人伏击?”
冷湖虽有些奇怪苍秋问话的方式,一时也未多想。“是,明跌落悬崖,我被带回七绝,然后就像你们看到的这样了。”说到这里她抬了头,目光坚定而顽固。“他不会死的。”
苍秋微微颔首,“我们也希望如此。但很可惜,根据我用修罗印探测后的结果,明已不在常界。不管是死是活,他现在只会身在另一个空间。”
冷湖挑了挑眉,“大人您的意思是……明被冲到断界了?”
断界是传说中魔物的领地,对于常人来讲只存在于神话中。可对于日日与咒符法术超能力相伴的战士却算得上是未知的圣地——他们最古老的力量与信仰就来源于此。
苍秋点头,“以人类之躯无法打通常界与断界,唯一的机会是召唤神兽成功的瞬间所造的通道。所以才需要你和你的白喉。”
冷湖抿唇强装镇定,微颤的手却逃不过苍秋的眼睛,他继续施压道:“现在亚稷能召唤的幻兽只有白喉,能召唤白喉的只有穸罗一族,而你是穸罗家最后一个可以进行召唤式的人,只有你能救一文宗明。”
白喉是生长于断界的神鸟,曾与穸罗家的先祖以血为盟定下契约,每一位家族成员都可在十五岁生日当天举行召唤仪式,以血供养一只神鸟为其牟利与其同生共死。
亚稷的年轻一辈都不知道,贡多早年曾有一豪族穸罗与子桑、一文宗并称亚稷三大家族,为贡多立下多少汗马功劳,却在三十七年前的一场浩劫中惨遭灭门。冷湖与她的姐姐鬼妮正是侥幸活下来的最后的穸罗血脉。鬼妮早在十年前已成功召唤了白喉,所以冷湖正是如苍秋所言的最后能够召唤白喉的人。
原本冷湖来贡多的主要目的就是白喉。穸罗一族虽已败落,召唤仪式所必需的咒符卷书至今仍被视为珍宝收藏在贡多。原本冷湖只想时机一到召来神鸟就拍屁股走人,却没料到要在如此仓促的情况下实现。
族长见冷湖低头不语,以为她仍在犹豫,不急不缓的插道:“我知道你还未到年龄,现在身体又虚弱,所以只是来商量。”
冷湖听后在心底冷笑,她怎会不晓得时间紧迫?多耽搁一秒就少了一分救援的可能性。她倒是不在乎为了救明做点小牺牲,但提前召唤白喉会带来多大后遗症,她心中真的没底。
不过这似乎不能构成见死不救的理由。
打定主意后,冷湖仰头,“这不就意味着我手上有多了条人命么,我怎会不答应?”
苍秋嘴上逼着,心底总算暂时松了口气。“那都是你的选择。”
冷湖摇摇头揶揄道:“坏人都让子桑大人做了,别人做什么?”
苍秋不说话,族长不动声色的盯了冷湖好半天,问:“最后的问题,七绝的首领是谁?”
这回倒换冷湖惊奇了。“族长大人不是早知道,何必问我?”
“凡事还是仔细确认过得好。”族长并不惊讶,似乎早已料到了一切,但还是补问了一遍:“真的是他?”
冷湖没回答,只是重重点头。
族长突然沉了脸,表情也不像往常那般和悦。“他都对你说什么了?”
冷湖却古怪一笑,毫不掩饰的回问:“我该知道什么?”
族长听后,嘴角牵出勉强的一笑,旋即恢复了往日的慈眉善目。这光景只有一旁的苍秋看见,心中自是奇怪。
但不待他细想,族长已经起身,背着手吩咐属下:“事不宜迟,今晚就进行召唤式。”族长又转头问冷湖:“阿部由幸小姐可还有什么要补充的?”
冷湖摇摇头,得体有礼的一笑。“但凭族长大人安排。”
走出特别病房前,苍秋最后看了冷湖一眼。他心中放不下族长与冷湖最后那几句匪夷所思的问答,因为那令他不由自主联想到许多年前他还是个孩子时的一些旧事。而现在,这种联想促使他再次敲开族长书房的房门。
“族长大人,打扰了。”
古穷奇刚刚结束议会,并未像往常一样坐在书案前,而是倚在窗前宽大的藤椅中闭目养神。
看见族长一脸的疲惫,苍秋突然觉得有些不忍。元老院的人本就处处与族长作对,议会上为袒护冷湖族长顶了不少压力与非难,自己现在又冒然前来质问,未免太不体谅。
但此时也不能退出去,苍秋边随便起了个话头:“元老院的人是不是又为难您了?”
“都是一群老人家,能有什么好说的。”族长刻意加重了“老”的发音,玩笑似的摆了摆手。
苍秋沉吟片刻,才说:“若族长觉得劳累,属下可等到晚上的军议会结束。”
族长听后反而笑了,示意苍秋坐到茶几对面,自己也坐起身,说:“不,你来得好,我也正要差人找你。”他捏了捏鼻梁,似乎有些苦恼,“关于七绝的首领,你有什么想法?”
苍秋本也正在思忖该如何问起,于是先顺着族长的话接了下去:“他下了很大的功夫埋伏奸细获取情报,下手狠辣直指要害,还切断了外援的进路……的确是他的风格。”
族长交叠了双手顶在鄂下,不时地点头。“不愧是自家亲戚,分析得很透彻嘛。”
苍秋刻意回道:“其他的属下不好妄自揣测,毕竟……那人曾是族长大人的徒弟。”
族长听后不语,轻轻揉着太阳穴,表情竟有些怀念。“一晃这么多年了,树也该是个老头子了。”随后他闭眼沉吟:“若我猜得不错,七绝最初找上的应该是鬼妮……他竟连玉儿的血亲也不肯放过么?”
最后一句问话倒像是自言自语了。苍秋抬眼看着一脸苦闷的族长,一咬牙终于问了出来:“族长大人,您可还记得玉姐姐的模样?”
古穷奇没有说话,而是将手肘搁在扶手上用手撑着额头。
事隔多年终于还是躲不掉,偿还罪过的时刻虽然姗姗来迟,但终归还是到了。
苍秋第一次觉得族长宽大外袍下的身形是这么不堪一击,枯瘦的身子显得越发萧瑟。但他还是把手摁在陈旧的圆木茶几上,一字一句地说:“族长大人,我要知道三十七年前发生的事情,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