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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七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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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绝的总舵总是隐匿在一片诡异的漆黑中。明明感觉不到人的气息,却仍有好些嗡嗡的说话声忽远忽近飘忽不定。上一刻那些声音明明就在耳边,阴冷潮湿的呼吸都清晰可辨,下一刻却离得很远,仿佛从彼岸的世界传来,诱人踏入虚空的深渊。
迷糊中冷湖只辨得出进了入口,她虽然没有被蒙住双眼,黑暗中仍是晕头转向,只能听着潮的脚步声匆忙跟上。
越走越觉得地段空旷,人们说话的声音也清晰了许多。
“要开始了么?”
“就快了,不差几天了。”
“大人等了这么久,终于要开始了。”
“嘻嘻嘻……”
……
“啊,是兰和紫。”
“眼看人就齐全了,就差红了,可惜可惜。”
“不是说紫是回来受罚的么?”
“不会吧,你看她不是跟以前一样好好的么?”
……
冷湖明知此行凶险,一路仍故意走得昂首挺胸。听左右的议论有了些犹豫,她才觉得至少面子上扳回了一成。
可惜也只有一成。
渐渐有了微弱的光亮,冷湖跟随着潮的脚步走进间巨大的地下殿堂。
那便是七绝巢穴的正殿,永夜殿。黝深空旷的大殿中除了正中高座上的首领,只零零星星站了十来个人。首领正座低一阶左右分别站了几个人,都裹着色彩不一但绝对是灰暗色系的长袍斗篷,表情也都隐没在阴影中,看上去就像站了几十年的的泥塑。
潮不与任何人答话,撇下冷湖径自走向室中唯一的光源处,含胸致礼。
“属下参见大人。”
幽幽几盏灯火的映衬下,首领一身厚重的黑袍坐在高座上,背后映衬出巨大而狰狞的影子。他不答话也没有动作,只是让潮继续保持着行礼的姿势。
冷湖上次见首领还是一年前,这也是第一次近距离瞻仰他的模样,若不是眼下小命堪忧,她定会更仔细观察一番。
首领虽是坐着,仍能看得出瘦高的身材。他形容苍老,却毫无老态龙钟之势,年轻时一定是个美男子。再细看,则能发现他面容清瞿双目有神,抬头的瞬间长长的额发扫过,隐约露出右眼下一道触目惊心的细长疤痕,也不知道他究竟经历过怎样的腥风血雨,才会刻下这样充满可怖诅咒的烙印。
一旁青袍的玄瑞移步上前,恭谨上报道:“贡多奇兵队的主要战力都被阻在墒城,以属下估计,若不出意外,还能再阻十日左右。”
说罢瞄了眼潮,鼻子里轻哼了一声。潮也不理会,稳声说:“属下无能,未能取得贡多之牙的首级,请大人治罪。”
首领未发话,台下已是一片骚动,但经首领冰冷的眼光一扫,便立刻恢复了死寂。
出乎意料的是,首领并未怪罪,反说:“罢了,奇兵队的兵力已被打散,古雷彭身为队长,下落不明对我们也有好处。”
他的声音里尽是说不清的沙哑暗沉,类似钝刀在砂纸上狠而缓的划过。冷湖在一旁听着,面上装作不动声色,私下已是冷汗沥沥。好在潮对明坠崖的事只字未提,若亚稷发现及时,也许还能捡回一命来。
但是连雷彭也被打败,贡多此次真的危险了。
就在这时首领把目光移到冷湖身上,微阖双目开口道:“身为‘绝’就该有个样子。紫,你这身打扮成何体统??”
冷湖头皮阵阵发麻,觉得自己是进了阎王殿等候发落的小鬼,没罪也想要先跪地求饶了。
“紫儿错了,首领教训的是。”冷湖恭逊的低下头,不作任何辩解。她还在奇怪,不是来领罪的么?居然还要穿七绝的衣服!而且自己被匆匆抓来,哪来的时间换?
但眼下分明不能解释,她只好把这点小想法吞到肚子里。
首领微调了坐姿,复又开口道:“那么现在可以来说说,这手是怎么回事了么?”
冷湖心中登时警铃大作。尽管已经仔细的掩饰过,还是瞒不住首领的眼睛。她心里不由这个屈碍…一文宗潮啊枉你行事缜密滴水不漏,怎么就不想着把她这膀子接回去再来见老大?这不明摆着告诉别人自己曾反抗过吗?天地良心她虽然曾有过那么点小心思但她真没反抗过。
“这丫头鬼主意多得很,不先让她吃点苦头迟早要生事。”潮率先答话,煞有其事的样子好像自己真的只是为了防患于未然。
“哼,只是个小丫头,能干出什么来?”大号绿青虫一样的鬼灯在一边阴恻侧的笑,“怎么不打断腿?”
“那样就要背她过来了。”潮不紧不慢的答。
冷湖在一边恨得牙直痒痒。膀子还晃晃荡荡呢,但她只能抿紧嘴唇不让自己疼得哼出声来。
这次可真是凶多吉少了。
“紫丫头你的任务完成得很好。好碍…好一个‘生前无清誉,身后尽黄泉’ 。”首领一手抵着下颚,另一只手指无意识的敲打着石椅的扶手,阴冷的目光锁定在冷湖身上,“你倒是说说看,你还有什么不敢说不敢做的?”
冷湖浑身一颤,她早知道私会天湛的事迟早要曝光,不想连对话都曝光的这么彻底。她旋即恨恨的瞪向玄瑞。玄瑞低下头躲闪她的目光,昏暗中也看不到她的表情。
鬼灯还在一边唯恐天下不乱的煽风点火。“老夫说什么来着?这小丫头要不得!当年只想拉南海鬼女入伙,不料她真就像传闻那样成了废人,才勉强允了这小妹进来,不曾想竟这样不省心,背地里勾搭势利想另起炉灶不成?啧!”
听到鬼灯贬低阿姐,冷湖心中腾的窜起了怒火。可她无法发作,只是紧咬了双唇,歹毒的看向鬼灯。
鬼灯瞥见冷湖恶狠狠的目光,笑呵呵的踱步上前,扬起手杖就是狠狠一记,“臭丫头,反了你还!”
冷湖的脸被打得歪向一边,脸皮被划破。血顺着嘴角流下,半边脸迅速的肿了起来。她抖动着嘴唇,一言不发,依旧怨毒的瞪着鬼灯。
一旁有多事的门人上前请示,“大人,这叛徒该如何处置?”
首领思忖片刻,看向潮,“兰,你的药呢?”
潮躬身作答:“之前在古雷彭身上使用过,眼下已无存余。”
首领皱眉。“浪费。”
台下众人正等着看好戏,却是玄瑞一步上前,说:“大人明鉴。‘紫’虽行为不端,她本人却还是计划中的一步。现在正是紧要关头,属下愚钝,仍以为不可为了小小变故而坏了原本的计划。”
不待首领看向玄瑞,座下已有人出言反驳:“‘青’虽言之有理,不过腐烂的种子播下去,轻则无花无果,重则毒染土壤,小心使得万年船啊。”
“腐烂的种子也要物尽其用啊。”鬼灯佝偻着上前,阴笑着从广袖中掏出小小一个青瓷瓶,“老夫这里正好新培出了一味药,只在老鼠身上试过,不知放在人身上是个什么效用。”
冷湖冷汗涔涔而下,求救的看向四周,身边却只有没有任何表情的潮——不似首领的不以为意,也不是鬼灯等人的看好戏,更不是玄瑞的暗暗焦急,只是纯粹的没有表情而已。
首领不说话,目光缓慢的环视一圈,所有人立刻噤了声。空气的阀门似乎被谁拧紧,幽暗的大殿弥漫着足以令人冻结的阴冷恐怖。
见无人应声,首领眼神移动,立刻有几人从暗处现身,不由分说架住冷湖,还有人特意压住她脱臼的肩膀想要逼她开口喊痛。冷湖知道这是要给自己喂毒,自是抵抗着不肯就范。她死命咬着嘴唇,却被个喽啰一拳打倒在地,一口血水没忍出咳了出来。
鬼灯快速上前扳过她的下巴,指尖一紧卡住她的嘴,顺势把药喂了进去,又抓着喉咙强迫冷湖仰头不让她把药吐出来。
冷湖抓着鬼灯干枯的手腕,不一会儿脸色就白得煞人,嘴唇一片青紫。
确认药已进肚,鬼灯厌恶的甩开手。冷湖失去支撑,顿时瘫倒在地上干呕起来。她忽而大口大口的喘气,忽而咬紧牙关全身颤抖,残留的意识逼迫着自己不要挣扎不要呻吟,嘴唇被咬得鲜血淋漓,却还是无法忍受钻心的痛苦,失去控制的抓挠自己的脖颈,留下一道道血痕。
就这样持续了不过半刻,她终于支撑不住昏厥过去,只是浑身肌肉偶尔痉挛的抽动几下。
首领在座上默默地看着台下发生的一切,淡淡地说:“看来效用不大。‘绿’,你这新药也不过如此。”
“切,连个试药的药人都抵不上。”鬼灯不满的朝冷湖啐了一口,那样子恨不能上前补一脚。
“若无事,请恕属下先行告退。”潮行过礼,这就要离开是非之地,却被首领叫住。
“看在你们还有同胞之谊,这小丫头就交给你全权处置。”首领神情未变,鬼灯等人脸上却莫不露出不言自明的猥琐表情。
潮皱眉,但因为低着头所以无人看见他的表情。他抬头冲座上人抱拳一揖,把冷湖从地上捞起来扛在肩上,转身就出了永夜殿。
玄瑞面色铁青,看着冷湖的大半身子无力的耷拉在潮背后,握拳的双手嘎吱嘎吱的响。若不是首领在上面看着,她恨不能当场拦下一文宗潮。眼见着潮大步流星的离去,冷湖离她越来越远,心中更是怒火冲天,眼看都能烧死个人。
“哟,青丫头吃味儿了?”鬼灯在组织里辈份与排行都极高,说起话来自然有恃无恐。
冷湖入伙之前玄瑞一直都是七绝中的一点红,组织中人年轻些的不是长相奇形异貌就是喽啰炮灰命,最有发展可能的非一文宗潮莫属。如今首领大张旗鼓的把冷湖赏给了潮,旁人自然以为玄瑞在耍小女儿脾气。鬼灯这一句顶多是有些露骨的调笑在旁人听来无可厚非,在玄瑞听来却是恶心得紧。
吃一文宗潮的味?她最恨不得拔骨抽筋的就是他!
这时首领起身,台下众人连忙收了心思,各自归位等候吩咐。
“做好准备,不准出一点差池。若有谁延误了大计,我会让他后悔出生在这世界上。”首领离座抖了抖黑袍,一转身整个人便像空气一样从大殿中凭空消失。
虽知晓首领武功莫测来去无影,众人还是有一瞬的愣神,随即对着空无一人的石座整齐划一的行礼,才迅速的各自散去。
※
也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瞬也许是好几个时辰,冷湖辨不清。
她只知道自己一开始全身都疼,尤其是嗓子,火燎燎得像是要烧出个窟窿。然后渐渐不疼了,又开始觉得一阵热一阵冷,周身的经脉似乎都堵住了。脑子里嗡嗡的响,各种声音轰鸣一样掺杂在一起,吵得头都要涨破了。
再然后便开始什么都感觉不到,先是手脚,再是五感。七绝使毒不外乎就这点伎俩,不杀你,折磨死你。
昏暗中有人向她走来,她已经几乎目不能视,横竖是一死,也懒得再去猜那是谁。
冰冷的掌心托起她的后脑,有凉凉软软的东西敷在脸颊上,她虽然意识不清醒,却本能的颤了个激灵。
没过一会儿,粘稠的冰冷液体顺着喉管缓缓滑下。她体味不出那是什么味道,只是顺从着被迫喝下。
现在的她,就是直接被开膛破肚作了人体标本,怕也是无知无觉的。
『若有天你记起了我,我便来寻你。可好?』
都说死前会看到过去的影像,她的脑海中却只有清泠的声音盘旋。她想要睁眼,眼皮却不听使唤。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微抬了眼皮,眼前只有模糊成一团的人形轮廓,似乎有光晕从他体内散发出来。
她总有种错觉,认为那应该是月亮般的银辉——高洁的银,不羁的银,似乎拒人于千里,又分明那么温暖的明月般的银。
但她依旧失望了。
那终究只能是海一样的深蓝,沉默又寂寥的深蓝。
哎,不是。
“对不起。”
耳朵不灵光,模模糊糊中不知是谁低吟了这么一句,她便彻底陷入了虚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