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吾起舞时》风雷

23、归途

　　还未破晓，晨风在耳边呼啸。
　　刚下过雨，空气中有水汽与泥土混杂在一起的清新气味。夏末繁盛的密林，两个敏捷的身影一前一后飞速掠过，粗壮的枝干几欲撞在眼前，却都在擦上额前的一瞬轻松避过。
　　百花大典的混乱至今已全部终止。虽然有有刺客有伤者，但局面好歹在可控制范围内。余下残局由驻城战士和谋士接手，明和冷湖这两个小小的行营核对了应得的酬劳就无事可做。又加上亚稷突然发出急召命古队立刻回镇，雷澎又早就撂下摊子先走人，两个半大孩子只能自己上路，连送行的人都没有。
　　为了掩盖足迹也为了缩短路程，他们有意选择了枝杈杂乱土地泥泞的兽道，行路到现在也是风尘仆仆。明一路目不斜视，出城到现在连欣赏周遭风景的时间都不屑保留。身后的冷湖不好明着抱怨，只能暗自腹诽。
　　明本来话就不多，一路上更是将沉默贯彻到底。他表面处事老成且有早衰倾向，其实也是好面子的少年。刺客从自己手下轻易逃走让他觉得面子上多少有点挂不住，也让他对“人外有人”这句非常俗气的俗语有了深层的认识。
　　越想越是气结，他啪的起脚扫开绊路的枝杈。冷湖也看出他憋着一股闷气，琢磨着赶路到现在都没有休息过，就有意放慢了脚步。
　　明发觉冷湖没有跟上来，停下脚步转身回望，发现她就停在身后几丈外，正弯着腰不四处寻找着什么。
　　明皱眉，这丫头随地溜号的毛病又犯了。
　　搭档一年，明对冷湖的印象已完全从祭鬼节的惊叹中扭转过来。她带给明的惊讶不只是武功上的优异，还有翻脸的速度。此刻若是出言责备，这丫头估计能一星期不理睬自己。这算不得什么烦恼，但若是被母亲知道了，少不得又是一顿天马行空的想象然后逼自己去认莫须有的错，没准连求婚都一并算上了。
　　所以明在心里说，我忍。
　　“找到了！”
　　思考的当儿冷湖捧着手跑过来献宝。明低头一看，却是枚浅褐色的蝉蜕。
　　“阿姐说这东西可以入药，可怎么会有人想到吃这个治病呢？”冷湖捏着虫壳左看右看，不可置信的咧嘴，“听说一只蝉要在地底等上十七年才能活一个夏季，是真的么？”
　　“那是少数，不过大部分也要等至少两三年。而且它们中大多数活不了一个夏季，顶多几天。”明一边耐心的解释，一边观察冷湖由恍然大悟到略显惋惜的表情，觉得真是少有的奇观。
　　冷湖盯了手中蝉蜕许久，终于一语不发的把它装进内兜。明见她玩得差不多了，便说：“继续赶路吧。”
　　“才没呢！歇歇脚吧，赶路又不急在一时。”冷湖连忙抬头反驳，还扬了扬自己捡蝉蜕时沾了泥巴的手。
　　明不想耽搁时间，但没有立刻拒绝冷湖，而是考虑怎样才能劝服她。
　　“用不了多久了，回去后想歇多久都没人拦你。”
　　“少来！你的‘用不了多久’从来都是用天计算的！”冷湖歪了歪嘴，夸张地叹了一大口气以表示对搭档不懂得体谅的不满。
　　明觉得很无辜，若不是有令在身，自己也犯不着急着赶回去。冷湖却不吃这一套，斜了明一眼，起身拍落裙子上的尘埃，又抗议似的跺了跺脚抖掉粘在鞋子上的草屑。
　　明知道冷湖爱干净，这也是她与贡多人格格不入的原因之一。倒不是说贡多人崇尚丐帮风格，只是当生活中充斥着苦修厮杀时，干净到一尘不染的轻飘裙衫就是略有些刺眼的存在了。
　　不过凭着一颗少年心而论，她这一身打扮确实好看，每当她露着两条白生生的小腿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时，明仍是会不好意思的把头转到一边。
　　眼神不期然落到冷湖的小臂，明觉得似乎少了点什么。
　　“你的宝贝镯子呢？”
　　“啊……可能是混乱的时候挤掉了吧。”冷湖头也不抬，只管给自己揉肩揉腿。“不是什么值钱东西，回去再跟阿姐要个更好的就是。”
　　看她那副不以为然的样子，明倒有些困惑了。不是明明稀罕的不得了，谁都不让碰么？现在却这么不在乎，说丢就丢了？
　　但冷湖接下来的自言自语打断了他的思路。“早知道该趁着在城里问问有往南的商队，这一回去又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来……”
　　明愣了一下，“你要去哪儿？”
　　冷湖白了他一眼。“当然是回家。”
　　“天仁岛？”
　　冷湖点点头。“出来一年，行营考验也通过了，我也算功德圆满了！不回去我还能去哪里？而且我担心岛上的状况，毕竟阿姐身体不好，我要快些回去帮她才是。”
　　明不说话，或者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当然明白冷湖迟早会离开贡多，南海的小岛才是她的家，这一年的时光对于她来说只是借地修行罢了。
　　可是她回去后，何日才会回来？
　　或者说，她还会回来么？
　　…………
　　……
　　“喂！”
　　“啊？”
　　明闻声抬头，正对上冷湖那双玲珑雪亮的大眼睛，不由惊得后退了一大步，故作镇定的问：“离这么近作什么？”
　　冷湖双手叉腰，挑着眉的瞪他。“你居然也会走神？我刚刚问的什么听见了？”
　　明倒不知道自己恍神了一会儿，犹豫着问：“你……刚刚不是说要回天仁岛么，后面还说了什么？”
　　冷湖表情有点古怪。过了一会儿，她才偏了头，样子居然有些扭捏。“……其实我很早以前就想问你了。”
　　看着她欲言又止的样子，明突然间觉得喉咙发紧，虽然也不知道自己在紧张些什么。
　　“这次任务的花销谁负责？”
　　……
　　明觉得有所期待的自己简直傻透了。懒得回答冷湖的脑残问题，他转身活动了筋骨准备再次出发。
　　冷湖却不依了，五官都皱到了一起。“喂喂，这才休息了不到一刻啊！”
　　“足够了。”明心底犯嘀咕，这丫头今天怎么出奇的懒？
　　“到南湖怎么也要明天傍晚呢！那时候又没船，不是白白耽误时间么？”冷湖不屈不挠的耍着赖，却见明转向自己，一脸讳莫如深看得她一个寒颤。“……别告诉我你想连夜赶路坐明早的船。”
　　明的目光里满是令冷湖不爽的嘉许之意。
　　冷湖一咬牙，当即挺胸叉腰摆出个标准的泼妇骂街姿势。“不要。”
　　明皱皱眉，刚要张口说什么，冷湖忙堵住耳朵转向一边。“说不要就是不要！”
　　看着径自拐进树林的冷湖，明煞是费解。“不要就不要吧，你去那边做什么？”
　　冷湖身子一僵，转过头，狠狠的一咬牙：“响应大自然的召唤。”
　　说罢气呼呼的大踏步走进树林深处。
　　明闹了个大红脸，哭笑不得的坐在一边的树桩边休息边等。

　　走出好一段路，冷湖回身望去，见灌木丛密密茬茬挡得严实，这才吁了一口气。
　　说要方便不过是个借口。她晓得明那事无大小全力以赴的倔脾气，自刺客出现直到诏令下达肯定都还没合过眼，让这种状态的他回去，渡湖时出状况怎么办？不得已她只好耍赖打横自毁形象让明尽可能多休息，以后一定要连本带利讨回来。
　　这么想着，冷湖还握了握拳表示要债翻利息的决心。
　　忽的一阵凉风吹过，夹杂了阴郁的气息。冷湖后背一紧，呼吸变得困难起来。
　　可她不敢回头。尽管知道身后是谁，她没有勇气转身去确认。
　　平缓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在冷湖听来却好比地狱之音——“转过身来，不要有其他动作。大人有令，反抗的话杀无赦。”
　　一文宗潮从暗处现了轮廓，只是大半身子还隐在树丛中，蓝色的袍子被树影染上了浓墨，衬上他背后若隐若现的诡异长刀，恰似索命的死神。
　　冷湖吸了口气才转过身来，尽量莞尔一笑不让脸色太难看。“兰，你吓到我了。”
　　潮微抬了下巴，一脸的淡漠：“大人要见你，无论生死。”
　　“等任务完成我自会去见大人”
　　“别让我重复第二遍。”
　　冷湖想装傻，谁知潮眼中寒光乍现，瞪得她一抖，不得不尽全力克制想要后退的冲动。以自己对以眼前人的熟知程度，别说抵抗或是逃跑，稍有动作都可能换来致命一刀。
　　“为什么还要回去？”潮见冷湖吓成这样，脸色反倒缓和了些。
　　冷湖抿了抿唇，垂在身侧的手臂不觉僵硬起来。
　　见没有应答，潮也不恼，继续说：“难道你以为亚稷会护着你？”
　　冷湖一口气堵在喉间，胸口闷闷的疼，几欲开口最后却还是放弃了抗争。“我从没这么想过，我又不是你……倒是你，你身上怎么有血腥气？”
　　潮状似想了想，嘴角一撇，一脸的可惜。“来接你之前的任务，只可惜没来得及捞回北斗。”
　　冷湖大惊，没想到与雷彭交手的会是潮，好半天才挤出一句话：“你……你把古雷彭怎么了？”
　　潮瞥了她一眼，淡淡的说：“帮他丢了件垃圾，就像你一直以来希望的那样。”
　　冷湖整个人呆在当场。虽然她一向看不惯雷彭，也曾暗地诅咒他倒霉，却未曾真的想要置他于死地。
　　“你、我……我没有！我没想杀他，我只是让你……”
　　“是你不敢。”潮面无表情的打断她的话。“你有你的帐，我也有我的。”
　　言下之意就是她办不到的由他间接完成，她反倒该谢谢他才是？
　　“你怎么能这么……这么残忍！”冷湖终于咬牙切齿的低吼出来。
　　“任何踏出贡多之人都不能返回，这你是知道的。”潮淡淡说着，目光越过冷湖，似是看着远处。“你不该回来，你和他们都是。”
　　冷湖愣了一下，顿时瞪大了眼睛。“你不能动明！你要怎么处置我我没意见，可他是你的……”
　　冷湖情急之下音量提高了不少，却没潮冷冷的话语生生截住。“克制一下情绪，你没资格用这种态度跟我说话。”
　　说完他的眼神似有似无的落在冷湖身后。冷湖见状，以为是争执的声音引来了明，一个激灵后恐慌瞬间爬满了心脏。
　　若现在让潮看到明，他真的会杀掉他的！
　　而恰在此时，树叶沙沙响动，明的声音自身后传来：“小湖，你在跟谁说话？”
　　冷湖急得都快哭出来了，可马上又收住了眼泪。
　　因为她分明看见明从上空降落，正握了太刀狠狠刺下，就在潮的正上方。
　　她绝望的想要呼喊，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