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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哀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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勉强挡下重重一击,雷彭只觉得右手生疼,晓得是虎口被震裂了。
潮总算发了狠了,他想。
虽然棋逢对手让他全身的细胞都沸腾起来,咆哮渴望着更多的交战,脑海深处的理性却警告着无多余时间恋战。他反身仗剑挡住再一击,两人的身形完全隐没入层层的水汽雾气中,只听得见兵戈交错,一时间根本分不清谁劈中了谁谁挡下了谁谁处在劣势谁又占了上风。
终于,雷彭发现了个细小的空隙,一反身起跳劈转以破云之势间不容发的刺来,却没有命中他预想的标的。
怎么回事?
明明意识很清晰,四肢却合不上脑的指令。眼睛瞟向四周,眼前的景象竟出现了重影。
突然间他恍然大悟,尽量控制手脚以不太丢人的姿势退出潮的攻击范围,抬手迅速封住身上几处大穴,恨恨道:“没想到,失踪几年你也学会使用卑劣的招数了。”
潮面无表情地撑刀而立,可雷彭却觉得似乎有寒气升起。
“暗杀还有所谓卑劣?前辈是不是一直误会了战士的实质。”潮完全没有过招后的疲惫,只是换了握刀的手,好心的提醒了一句:“新开发出来的试验品罢了,对前辈百毒不侵的体质倒也不会怎样。”
不知是否是错觉,“百毒不侵”这几个字音似乎被咬的格外重。
雷彭知道自己轻敌了,光是毒不会无形无影得让他察觉不到分毫。怎么就忘了,潮是咒符世家百年不遇的天才,定是在方才的打斗中不知何时中了咒符被转移了注意力,才让毒从虎口伤处渗了进去。
雷彭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很不妙。潮从初见面就在设法引他入瓮,无论是扮作船工摆渡故意露出的不自然还是交战伊始的退让,都不过是有意的虚招,甚至连他本身都可以是个巨大的诱饵。
一想到这里,雷彭的手心有些潮湿。
潮的背后究竟还有什么人?他们拖住自己的目的是什么?难道……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潮的进攻却不容雷彭有时间细细分析。
局面已完全在潮的操控下。雷彭虽然意识仍清醒,肢体的动作却无法像之前那样自如,豆大的汗珠掺杂着水流淌下面颊,不知隐忍了多少疼痛。
正如潮所说,雷彭自幼被各类毒药灌养形成了百毒不侵的体质,可一旦有了新研发的毒术,他就要重新来过。每灌一次新药都无异于将体内调和多年的平衡打破,一旦调养不好就会同一时间百毒迸发。
可那是以前的他。在贡多只有极少数人知道,雷彭百毒不侵的体质早在多年前的一次亡命恶战中损毁殆尽。也就是说,现在他被毒死的危险依然远胜于被裂鬼斩劈中的危险。
雷彭紧紧咬着嘴角,体内毒素绞缠,每根筋络似乎都要崩开。内脏盘错剧烈的蠕动几乎夺去了他所有的气力,只留下一丝尚可让他看清眼前情形的意识。
现在的他,莫说与潮过招,连握着北斗都是极大的痛苦。
潮却收了刀势,俯视着渐渐蜷缩下去的雷彭,目光有如霜天寒冰。
事到如今雷彭也绝不低头,他挣扎着仰着脖子看着潮,突然有些想笑。
对了,这才是那个让人永远没好感的臭屁小子嘛。
却似乎看出了雷彭嘲弄的心思,潮瞬间移到雷彭面前,揪住他的衣领抬脚当胸一磕,硬是迫他咳出一大口黑血。
雷彭觉得天旋地转,眼前一片乱糟糟的灰黑和稀泥一样搅在一起。他并不期望潮能看在曾是同胞的面上给他个痛快,但潮若想要借机羞辱他作为战士的尊严,他古雷彭就算只剩下牙齿也定要咬碎叛徒的咽喉。
似乎跟吐出的黑血有关系,脑袋似乎不那么晕了,可眼前仍是一片混沌。雷彭正奇怪自己还活着、或者说肌体完整并且还留有意识,下一刻却感觉左臂被拉起,隔着那串戴了多年的珠子,左腕绕上一圈酥麻感。
估计是被下咒了。至于是什么咒他看不见,自然也就看不见潮掌中的小琉璃瓶。瓶中猩红色的液体正慢慢延展到他腕上盘成一个古怪纹样,形成一圈淡淡的紫色痕迹。
照眼下生死全操控在别人手上的情形来看,多一个咒符倒也没什么大不了。就是不晓得潮到底有什么目的。若不是雷彭无力攻击,离得这么近,他本可以有无数机会一道贯穿潮的胸膛。
只可惜,这世界上本就没有“若不是”。
正想着自己会是怎么个死法,攀上脸颊上火辣辣的剧痛却让他凄厉的惨嚎出来。
“啊——————!”
潮竟将手指抠进了他的右眼!
那惨烈的疼痛让雷彭求死不能,只能活活这么受着。他靠着最后一点本能挥刀削向两人之间的空隙。刀锋就擦着他的鼻尖而过,一瞬间还泛着股寒意。
潮掌中力道因雷彭突如其来的自杀式攻击而松开,手中的玻璃瓶也不慎滑入湖中。
趁这空隙,雷彭一个手刀劈开潮的守备,也不管姿势飘逸与否硬是退到两丈开外。可到此他已用尽气力,无力支持只好颓然跪倒,已经没多余的力气踩水,半个身子都没入水中,血水不断从右眼眶喷涌而出。
潮两指捏着生生剥离出来的眼球,空气中传来他清冷恶毒的声音——
“瞧我这记性,都忘了贡多之牙的右眼几乎是瞎的,该挖左边的才对。”
雷彭剧痛之下仍是猛然一抖。隐藏了多年的旧伤疤被人猛然豁开口子,就算是没皮没脸如他也会觉得难堪。虽然依旧看不清潮的面貌,他却能完整无误的想象出他会有怎样的表情——无非是冷冷的嘲弄和令人坐呕的讽刺嘴脸。
潮随手将眼球一扔,眼球便咚的一声落入水中。他扬起裂鬼斩刀,不由分说狠狠劈向雷彭的脑袋!
模糊中雷彭只能凭着风声接下这一记,脚下一个不稳歪着栽了下去,硬是被一股强大的力量吸进了水里。他终于无力还击,甚至都无法分神聚集力气与那力量抗衡,直直的沉了下去。
潮诧异雷彭的突然沉陷,却也不准备给他留一丝活路。他调整角度,挥刀乘着砍下来的强势刀锋,眼看着就要连着南湖一起劈成两半!
可在刀刃接触到湖面的瞬间,巨大的力量被反弹了回来,潮吃了一惊,一个空翻落下重新站在水面,若不是躲开得及时他至少也要被弹个踉跄。
湖水逐渐平静下来,原本破碎的月影也渐渐拼合到一起,任由他无重量般的踩着,安详得仿佛之前未发生过任何恶斗。就连方才破裂开来的渡船碎片也只是随缓缓荡漾开的水波静静的漂浮在水面上,没有动静。
他屏息凝神,古雷彭的气息已随着下沉渐渐消失,却没有发现任何旁人的气息。
他又试着将手伸进水中,却在碰触的瞬间被什么屏障挡在外面,完全拒绝他的介入。
他明白自己碰到了水障,任何意图进入水面以下的动作都会遭到无差别反击。他皱起眉头,心道奇怪:古雷彭并不擅长咒术,更别提操纵自然元素这种高等术士才有的能力,那么设下水障的自然不会是他。
虽然以古雷彭现在动弹不得的境地,除了尸沉湖底或顺流被冲进入海口葬身鱼腹外,没有二路可走。但若真有高人相助,情形就没那么简单了。而且不管怎么看,纵使真有幕后高人,显然也是站在古雷彭这一边的。
可越想越蹊跷,自己怎会发觉不到旁边还有第三者在观战?
潮微皱眉头,在记忆中飞速寻找有能力做到此的人,一个名字却呼啸着第一个闪过。
不可能。
他旋即否定了这个猜想。
阿部由幸鬼妮虽然精通水咒,天仁岛距此少说有半个月水路,她不可能千里迢迢跑来助阵。
可一旦曾有过这么个念头,他的心便越来越不安定。
※
千里之外的一片乌漆抹黑的混沌空间中,干涩的寒冷中似乎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在缓缓蠕动,摩擦间还有铜铁碰撞出的轰鸣噪音。
右眼皮微微的跳,有一种感觉投石般没入他深如黑潭水的心,溅起不大的水花。
是她。
三十七年过去了,终于还是被他逮到了。
手上有悬浮的光球间歇闪烁,发出噼噼啪啪的呲响,间或有打斗或对话的声音飘来。他闭了双眼侧耳静听,嘴角浮上冰冷刺骨的笑意。
手一翻,光球立刻破碎消散。他懒懒的扬手一挥,四簇幽兰的火苗便依次在虚空中亮起,产生的光芒很微弱,只够映出这空间中二人的轮廓。
那个男人静静的坐在冰冷巨大的石椅上,将身体裹在厚重的呢子黑袍中,一张脸全隐在模糊不清的阒暗中。座下另外一边矗立着的九尺大汉面容倒是清晰些,目光呆滞一脸筋肉,嘴上还莫名奇怪贴了写满鬼画符的封条。土黄色的无袖大袍把周身盖了个严实,上边贴满了同样古怪的封条。大汉一动不动的站在那儿,那金属摩擦的声音似乎就来自他的身后,实体却隐藏在看不到尽头的黑暗中无法辨别。
火苗腾的一凛又唰的熄灭,只剩四个微弱的光点画着弧线去向不同的方向。
光,彻底熄灭;夜,也似乎更深。
※
站在水面上,潮眯缝着眼盯着掌中陡然燃起的幽兰火苗。
“进攻前带‘紫’至永夜殿,若反抗,就地处决。”
火焰毫无热度,从中传来音量不大但依稀可辨的声音,那声音是那样骇人低沉,以至于连内容引起的惊悚程度都无法与这声音中的捩气相比。
一文宗潮握紧了拳头,松手时火焰已熄灭。不再耽误时间,甚至对上一刻生死博弈对手的死活也失去了兴趣。他背上爱刀合起斗篷,转瞬在雾中隐没了身形。
湖面的波纹渐渐平整如初,唯有那雾仍是固执的笼罩着不肯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