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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叛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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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黎明到来前最夜最黑的时刻,雷彭已经快到达梭子湖南岸五里开外的小树林。
按原计划他本该留在墒城为百花大典守备。但族中突然传书急召说南湖生异,却没有详细说明内容,雷彭只来得及告诉晟风便独自返回贡多。
因为不用带拖油瓶,一路上也没有异状,雷彭只用了来程时间的一半多,眼看就要到达南湖。周围黑的伸手不见五指,南湖不可能还有渡船。虽然可以运气踩水过湖,但对于古雷彭这种有组织无纪律的懒人,除非有晚归且愿意载他过湖的船家,他宁愿多等一晚上也不会主动争当劳模。
但眼下先要解决的是住处的问题。雷彭想起湖边那栋孤零零的废弃民居,少有的苦恼起来。
那民居虽然尚可住人,却总是散发出一种令人不寒而栗的阴气。虽然很丢人,但雷彭打定主意死活也不独自在那儿待一晚上——那样重的死气,也不知究竟要淤积多少年才能达到那般的质量双全。
看来还是要辛苦一番自食其力啊。
正在心中哀叹,一出树林,就着月光老远看见湖边停着艘小小的驳船。雷彭嘘了口气走上前,定睛一看,居然是日前才为他摆过渡的船工十月。
十月并没有显得多么惊讶,只是依旧微笑着问候:“军爷,您回来得倒快。”
“挣钱么,没办法。”雷彭随口回了一句就上了船。
于是这就离了岸。
湖面再次升腾起与来时同样的薄雾,雷彭这次却觉得倍感压抑,不安的思绪暗潮涌动般刺激着小脑,也不知到底搭错了哪根筋。
“军爷任务完成的可顺利?”这次却是十月主动搭话,言语中的从容已不是日前的腼腆能相比。
雷彭却总是看着别处,似乎有些心不在焉。“马马虎虎。”
“怎么不见小军爷和小小姐?”
“他们活儿还没干完。”
十月笑得明朗,摇橹的速度却不经意放慢下来。“看来还是军爷老练。”
“比不上你。”雷彭转头用余光瞥向十月,话中冷冷带着刺。
“不敢当。”
十月依旧专心摆渡,雷彭也不觉得自讨没趣,干脆转过身来与十月面对面,目光索定在摇橹的年轻人身上,有些没话找话的嫌疑。
“七月就下雾,早了点吧?”
“湿气重,就这样了。”
“你找我什么事?”
小舟行进虽慢,这当儿也摆到了湖中心。十月松开船橹任小舟随波漂浮,抬头对上雷彭审视的目光,眼中有幽雅的谦逊笑意。
“军爷怎么知道传书的是我?”
雷彭哼了一声。“渔民的脚趾可没这么秀气。”
十月的笑容终于有了一瞬间的凝固。虽然知道身份迟早要被拆穿,却没料到是坏在自己形状规矩的双脚上——那正是他长时间生活在陆地上的证据。
不过也只在一刹那,十月马上又恢复了常态,报上歉意的一笑。“这倒是我的失算,见笑了。”
雷彭用鼻子哼了一声。“我刚到墒城才一天就来了书信说南湖有异状,想必是渡湖后不久发生的事。普通渔民怎会有三个时辰内穿越贡多防护林的脚力?必是有人在背后兴风作浪。”
十月不置可否。
雷彭又揶揄一笑,“还有你这假名起的真没水准。”
十月笑笑。“拗不过有人非要玩字谜。”
“那真船工现在怎样了?”虽是这么问,雷彭也知道必是凶多吉少。
“本来我下的药够他睡上三五天,可他比一般人抗药力强,提前醒来被灭了口,只能说他命该如此。”说着别人的生死,十月的语气却如同茶余饭后的谈笑,一条人命在他眼中不过卑如微尘。
雷彭暗中握了拳,面上也不恼,依旧保持着懒洋洋的腔调:“你费尽心思设计好了等我下套,累不累?”
十月放下船橹直起身子,问:“既然已知道是套,前辈又何必费神来钻?”
听到“前辈”二字,雷彭嘴角带上了古怪的笑容。
“当然是要亲眼确认设套的人是哪个杂碎,不过还真没料到是你。”他眼中顿时敛去了倦意,眸中泛起精光。“一文宗潮,好久不见。”
“果真瞒不过前辈。”虽然被道破真名,一文宗潮的脸上却没有丝毫惊慌。若眼神可以化作利剑,他这会儿早该被雷彭锐利的眼光戳成筛子了。
雷彭嘴角一嗤。“这么多年不见,你摇橹的技术倒是不错嘛,不去专职摆渡真是可惜。”
潮似乎叹了口气。“这次任务完成后,我也许会考虑。”
雷彭一挑眉。“哦?你还有任务,介不介意说来听听?”
潮眉眼一敛,盯了雷彭。“凡踏出贡多之人,无需再回。”
雷彭一副“原来是这样”的了然表情。两人就这样面对面一站一坐,任船顺水漂流。
却是转眼之间,小舟嘭的从中间崩裂。巨大的水花在原本平静的湖面绽放,又在瞬间凝成无数利刃向雷彭刺去!
雷彭向后跳开,抽剑反手一挥,那水刃便顷刻化回水浪。他提气踩在水面上,剑刃突地一转,硬是拦下漫天落下的水雾中迸出的一记狠毒的杀招。
月亮终于肯从云层中露出小半张脸,映出对面敌手苍白的脸孔。
潮也站在湖面上,离雷彭有个把丈远。他青丝蓝袍一身干爽,面容清俊举止优雅,却不复微笑,木然的脸上散发着不祥的静逸,衬上这幽兰的湖上背景更是令人不寒而栗。
一文宗潮是从亚稷叛离的弃兵,七年来一直是重金悬赏的通缉犯。他出身世家又拥有非凡能力,却残害胞弟杀害同族犯下重罪,而后为了躲避军法处置叛逃出贡多。自那以后他的名字就成了家族的禁忌,也成了贡多战士得而诛之的标地。
还未直接交手,潮盯着雷彭手中的长剑,毫不掩饰自己眼中的赞叹。他背上有个一人多高的巨型包袱。包袱直而长,到了底部却变成了钩状,也不知到底是什么武器。
雷彭冷冷的说:“你那双眼睛不配看我的北斗。”
即使周围没有光,出鞘的北斗也仿佛呼应主人不羁的心境,剑身上七颗按北斗排列的宝石濯濯生辉,剑锋上恍若有流动的波纹轻轻晃动,衬得湖光迷离宛如梦幻。
感受着北斗散发出的灼人剑气,潮却毫不所动,反而张嘴挑衅道:“可惜,在前辈手中,北斗也不过如此。”
话音未落,一道冷光划破雷彭面前的浓雾,犀利的刀锋几乎要碰到他的鼻尖。
虽然因为躲闪及时而毫发未伤,雷彭一时还是又诧又怒。他惊诧的是看清了潮手中的兵器。短兵相接的瞬间他就辨出那竟是失踪多年的宝刀裂鬼斩!
曾有高人为天下兵器排名作谱,除前七位只在传奇话本中出现过的“七宝”外,真正能够保存并传承下来的其实寥寥无几。北斗便是位列前十五的名剑,因其锋利的剑气与浑然天成的正气成名。裂鬼斩则是与之难分仲伯的奇刀,它因妖气遐名,身形厚重,杀伤力也极大;形状诡异,刀法也变化无穷。若当真论起实战效用,裂鬼斩甚至还在北斗之上。
可就是这把让无数武人垂涎的宝物,如今却让面前这万恶不赦的叛徒得了去,怎能不让爱兵器如命的古雷彭愤怒!
好在盛怒之余,雷彭也知道被敌方影响情绪是战斗的大忌,于是迅速稳住心神敛了杂念,执刀的右手连着小臂一起缓缓放松力道,拔脚跃离原地。
那一刻,他又是最强的“贡多之牙”了。
就像引爆了事先在湖面放置的火药,水花涌动雀跃着,似乎在互相较劲谁比谁跃得更高,顷刻间在湖正中形成了巨大的水屏风。雷彭的手和脚步没有丝毫停滞,每挥舞北斗一次,屏风就增高三尺延长一丈,尽数汹涌的逼向潮。
水屏风来势勇猛,挡住了这一记下一拨又紧接着蜂拥而上。潮应接不暇只能频频后退。几番交手下来,不知是因为贫于抵挡的奔命还是棋逢对手的兴奋,潮面色略红有些气喘,可雷彭的衣服却都没沾湿一分。
“真令人失望,难道是我对你太慎重了?”雷彭再次在水面上稳定站姿,扛着北斗摆出平时那欠揍的德性。“三招之内不能给我惊喜的话就趁早认输,我还赶着回去吃宵夜呢,当然你若是能把宵夜准备好我会考虑再添两招。”
“前辈果然还是老样子。”无视这低级的挑衅,潮将额前被水珠掸湿的发丝甩到脑后,眼睛倏的眯了起来。“只可惜前辈你到现在也只能是这个样子。”
雷彭嘴角轻轻扯动。“就是说没有免费宵夜咯?”多说无益,他再次摆剑,一发力一鼓劲又与潮连着恶战拼杀了几十回合。
潮应对的手法越来越娴熟,雷彭不由在心底叫好,但同时又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多年不见,潮变得阴毒且嘴上不饶人,不免让雷彭怀疑自己是不是曾经撞过脑袋混淆了记忆。
记忆中的潮没有一点好斗因子,是个相当安静、安静得甚至有些可怕的男孩。据说他三岁以前都一直被当做哑巴,甫一开口当场就把几位家老惊得跌下座位。
对于那时还是半大小子的雷彭来说,潮还只是个不爱理睬人的更小的小孩而已。而且在雷彭心中,点心的位置绝对高于同胞友爱,所以就算偶尔碰了面,他也决不会牺牲自己的零食去讨好小孩,更何况他认为潮是个完全没有讨好价值的臭小子,除了礼节上的问候他绝不开口,仿佛听他说话都要论字数收费。
但无论如何,唯一可以肯定的是雷彭自始自终都不知道潮心中想些什么,多年前是,现在亦然。潮当年虽说是叛逃,理由却被解释的模棱两可。长久以来他如何维生,遇到了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却是蛛丝马迹也探察不到,江湖上也不见什么动静,背后有什么背景就更无从得知了。
相比之下,青天白日下的贡多,稍有动作都能传遍千里,太容易成为靶子。
雷彭这么想着,每一剑刺出的更加迅速稳狠。可偏偏每一次潮都像有所预料般轻松躲过。
潮不像神经大条的雷彭,他每次出手前定会将敌手研究通透力求战术万无一失,即便是他厌恶的人。
潮厌恶雷彭,厌恶了很多年了。
雷彭拥有他没有的东西。无所谓的态度给了雷彭带来了随性的生活,给他带来了便利、友人和名声,也让他在不知不觉间失去了一些人和一些东西。不过至于究竟丢失了什么,他从未真正在意过。
而那些却正是潮求而不得的。
“前辈你还意识不到么?”
雷彭只觉得眼前一道寒光闪过,潮那张陌生而熟悉的脸蓦地出现在眼前。
他本能的想用剑隔下,潮低沉的后半句话在耳边却犹如轰鸣:
“你早已不是我的对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