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吾起舞时》风雷

20、星会

　　冷湖挑选的折返路线是护卫的盲点。偌大一溜院墙只有不到十名侍卫在墙角把守，而且这些侍卫显然对自己的工作没什么热情，凑在一起讲评书的有、打哈欠的有、倚着墙脚半梦半醒的也有。
　　所以当一阵风刮过，除了某些感觉还算敏锐的觉得夏夜的风也挺凉外，再就没什么别的反应。
　　就像在自家后院散步，冷湖轻松躲过了那些职能基本等于无的侍卫，像来时一样悄然无息的掠过院墙，彻底避开了侍卫视线所能及的范围，只一眨眼的工夫就已离开了是非之地。
　　隐进外墙一圈浓绿的枫树林中，攀在一株枝叶茂密粗壮的枝干，若隐若现的白色身影宛若找不到归巢的白鹭。此时她脸上早没有了方才侃侃而谈的怡然，微微有些气喘——倒不是因为累，而是因为任务完成的快感。
　　自己居然真的做到了！事到如今她还是觉得像在梦里，虽然明知这只不过是个开始，她就是控制不住兴奋，手不自觉的摸上右腕。
　　镯子已经不在了。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拳头攥紧了又开。
　　总是要付出些代价的，这还刚刚开个头呢，她有这个觉悟。
　　但从她身上拿走的，她迟早要讨回来。她是阿部由幸家的女儿，到手的东西绝不拱手让人。一年前离开家乡，甚至从更早以前，她就是对自己这么要求的。
　　白天的暑气到了夜间早被林木吸收得一干二净。兴奋褪去后冷湖开始觉得冷，凉气顺着裸露在外的胳膊和小腿攀沿全身。这样的夜里只穿着连身短裙，是单薄了些。
　　耳边树叶沙沙微响，她竖耳辨认，轻轻打了个哨子便拔脚离开原来的树干，跑了几步后停在一片矮树丛环绕的平地。刚落地就立刻有人从她身后的叶丛现了形。
　　“怎么穿得这么醒目？”那人蒙着面，一身夜行服隐藏不住纤挑的身段。即便声音很轻，仍掩饰不了尖细的嗓音，言语间似乎还有些不快。
　　“第一印象很重要啊！玄瑞你的亮相不就震惊四座？”冷湖毫不在意的吃吃笑，还故意扯了裙角摆了个自以为风情十足的姿势。
　　“你就别挖苦我了。”蒙面人偏了头，似乎对冷湖的动作有些嗤之以鼻，摘去面罩露出秀美的脸孔，赫然是百花大典上行刺的女刺客。“怎么会选他？”
　　冷湖顿了顿，才反应过来她说的是天湛，哼的一笑。“反正都是傀儡，老实点不是更好控制？”
　　玄瑞不语。
　　会这么简单么？这丫头对待别人有自己的一套小九九：对信任的掏心剖腹，讨厌的冷嘲热讽，无关紧要的则是半真半假，不能不信也不能全信。
　　玄瑞正是第三类。
　　可能说什么呢？曾经他们也亲密无间无话不谈，但自从她带着冷湖面见主子后，冷湖的态度就变得这般不开冷不热了，
　　所以说，造成这种局面的，恰恰正是玄瑞自己。
　　玄瑞抬手扔过一个包袱。冷湖接过，打开一看是夜行衣，有些不情愿的撇撇嘴。玄瑞又好气又好笑，说：“先穿上，小心着凉。”
　　冷湖的眼神却瞄向她的右臂，一蹬脚飘到她面前。“玄瑞，给我看看伤口。”
　　玄瑞下意识的想躲开，却被冷湖一把抓住伤处，话都来不及说就只剩疼得呲牙的份。
　　冷湖立刻松手，有些懊恼自己的鲁莽，但只迟疑了一瞬，一双快手迅速卷起玄瑞的衣袖，解开了草草包扎的绷带。
　　瞧见皮肉还翻在外俨然没有愈合趋势的伤口，她忍不住动了怒。
　　“怎么不上药？等着化脓烂掉？”不等回答，冷湖一手攥着玄瑞的手腕，另一手拽过她的随身腰包翻找起来，不一会儿捏出一枚棕黑的丸药，咬碎嚼烂后细细的敷在伤处。
　　许是被药杀得疼，又许是敷药弄得奇痒难忍，玄瑞的胳膊有些颤抖，本能的想要把手抽回来。
　　冷湖却紧抓不放。一边不留情的数落一边仔细打理着伤口。“我家的药方就那么不入你的法眼？药就在身边也不知道换，你当真是活腻歪了！”
　　玄瑞本想辩解，见冷湖正在气头上插不上话，就只好这么闭嘴站着任由冷湖捣鼓自己的伤处。
　　虽然手法粗暴了些，但不得不说她对伤口的处理很专业。
　　“……谢谢。”
　　冷湖惊愕的看了玄瑞一眼，“不就是上个药么？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客气了？”
　　玄瑞说：“我是说今天白天，谢谢你助我逃脱。”
　　“啊，那可不是为了你。”冷湖鼻子里哼了一声，“拿人好处自然要遵从雇主要求。王爷受伤转移了战士的注意力只是凑巧罢了。”
　　玄瑞无奈一笑，“嗯，但还是谢谢。”
　　谈话就此中断，沉默了好一会儿，却是冷湖先开的口：
　　“我没想到跟你对上的是明……谢谢你没有伤他。”她低声嗫嚅着，语气中似乎有些歉疚。
　　玄瑞忍着痛笑了笑。“是我轻敌了。一文宗明，不愧是‘兰’的弟弟。”
　　似乎顿了顿，冷湖手上的动作却没有丝毫差错。敷好药后她又掏出一卷纱布，手脚麻利的一圈圈绕好，最后犹豫了一下，松松打了个结。
　　“回去后记得换药换纱布，感染了就麻烦了。”她嘱咐的架势活像个专业药师，松开手把换下来的旧纱布胡乱绕成团扔回给玄瑞让她自行处理。
　　玄瑞试着动了动伤臂，疼痛虽然依旧清晰，动作却比方才灵活了很多。她望着冷湖，声音有些暗哑：“二小姐，别再为我操心了。弄脏你的手，不值得。”
　　冷湖却白了她一眼，闷闷的说：“反正都已经脏了，有什么好担心的。”说完后又似是很不解气，猛地就抄起玄瑞的衣摆胡乱蹭手，末了用很无耻的嘴脸笑道：“这不就干净了？”
　　玄瑞低头一看，自己本来干干净净的衣摆凭空多了几块泥巴样的药渣，愕然之后是好一阵哭笑不得。
　　冷湖抱着包袱走进一边的树丛，开始往身上套夜行服，一边穿还一边问：“你那边进度如何？”
　　玄瑞不着痕迹的转过身。“一切就绪，现在矛头都已指向天枢王爷。”
　　“好快的速度。我本以为我已经够快的了……看来大人也等不及了呢。”感叹过后，冷湖低头思忖，却突然又想起了什么。“我刚才就想问了，这回怎么是你来？我以为来的会是‘兰’。”
　　玄瑞身子一硬，口气变得有些僵。“他被派了临时任务，所以我来顶替。”
　　“也是。现在玩感人的亲人相见未免早了些。”冷湖嘴角一撇，胡乱把裙裾塞进裤腰。“姓古的提前回去，会不会跟他的任务有关？”
　　玄瑞眼皮一垂，不做声。
　　听很久没回应，冷湖回头，只看到玄瑞挺直的背影。她也不恼，耸耸肩故作轻松。“不愿意告诉我是么？无妨。但别那么早把姓古的解决了，我的事儿还没解决呢。”
　　本是稀松平常的口气，玄瑞听后却皱紧了眉头，似乎斟酌了很久，才沉声说：“二小姐，你不该趟这趟浑水。”
　　“现在说也晚了！早知如此你当初就不该来天仁。”冷湖已经把夜行服穿戴完毕，只是裙子塞在衣服里，腰际一圈鼓鼓囊囊，看上去甚是滑稽。她却似乎很满意，还顺手拍了拍隆起的小腹。
　　玄瑞听冷湖的话本还有些揪心，见她这模样却是忍俊不禁，但笑过后眉间依旧一片愁容。
　　冷湖就见不得她这副愁云惨淡的样子，干脆扭过头不看。“这么说来，大人身边只剩 ‘黄’喽？”
　　“正是如此。”
　　“看来大人并不信任我呢。”
　　见冷湖笑得颇有些讽刺意味，玄瑞心中泛过一阵不安，拧着眉低声警告：“二小姐，请不要做多余的事。”
　　可神色语气之恳切，与其说是警告，不如说是恳求来的妥当。
　　“哼，轮不到你来教训我。”冷湖却不领她的情，语气中很有些不忿。
　　玄瑞眼中划过一丝痛楚的疼惜，却什么都说不出来。
　　其实二小姐肯跟她说话已是莫大的恩赐，她不该奢求别的了。
　　冷湖歪头抱着双臂，手指在臂上一敲一点，许是觉得方才的话说重了，抬头冲玄瑞慧黠一笑。“玄瑞，别露出那种表情。你肯叫我一声‘二小姐’，我就不会叫你‘青’。你不欠我任何东西。同样，我也不欠你们的。”她转过身，将衣领拉高。“至今为止，算上刚刚，我的行动哪一次不是在你们的监视之下？若有不轨早就杀了我，哪还会等到今天？”
　　玄瑞想说点什么阻止冷湖说下去，她真的不忍心看冷湖就这样一点点沉沦到最脏最暗的泥沼，虽然自己已经深陷其中。
　　可同时她又记起自己卑微的身份和所作所为使得她没有对冷湖说教的权利，于是只能忍耐着缄默不言。
　　见玄瑞不语，冷湖也再无话可说，阴霾重又爬上双瞳。
　　“玄瑞你放心，大人暂时还不会杀我，他还没用完呢。倒是你……多保重。”
　　说罢便转身离去，再未回头。
　　玄瑞知道挽留不住，只好默默颔首，漫天枫叶的沙沙声在耳边嘶磨。
　　再抬头，只剩拂面清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