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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夜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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临近十五,天上却没有星辰闪烁,朦胧间只有也越发浑圆的月亮清凛凛的吊在天幕,高傲而缺乏实感。
可惜这样的雅夜无人赏识。王城内部气氛紧张,皇宫上下一片忙乱。为了增强防御,别苑的兵力也被抽调了大半过去。这会儿除了病榻上昏迷中的天玑王爷和不知所谓的九皇子外,怕是再没人能沉得住气了。
一片寂静中,湛一个人坐在屋中,不点灯也不叫人服侍,任由月光透过随风舞动的窗纱在屋中斑驳。虽然长袍曳地面色悠然,湛的眼中仍藏着深深的忧虑,脑中反复浮现的都是白天的险情。
不得不庆幸,若不是有高手及时相救,事先又安排得当,今天没准还要添个葬礼。
以后还会发生什么?他不敢往下想。但转念一琢磨,其实怎样也与他无关。无论谁想要拉帮结伙都不会找他这一无钱二无权的拖油瓶儿,自然不会有麻烦上门。
一想到这里,他的心情似乎又没那么糟糕了。
风似乎强了些,束窗纱的丝绳终于散落开来,雪白的窗纱凌乱翻飞,像极了舞姬们手中舞动的纺纱水袖。
湛又取过一支青瓷小盏静静满上香茗,推到桌的另一端。
“外面风大,客人请进来说话。”
窗纱呼的卷起,月辉下有人当风而立,有不请自来的客人灵巧的翻窗进屋。
湛顺声望去,于是看见一个女孩。
那真的还只是一个女孩,脸上有着未褪尽的稚气。她的眼睛黑而亮,暗夜中点漆一样有神;她的眉细勾浅挑,全不似王城千金的黛点浓描。她一身素白连身裙清丽幽雅,垂到腰际的辫子又平添了份俏皮与妩媚。
湛把一瞬间的惊艳压在心底。傻子都看得出这是好人家的姑娘,但大安没有姑娘家会夜半独自闯入男子房间。而且好人家的女儿们有裹脚的习俗,不裹脚的除了家贫便只有武人。
“姑娘深夜来访,所为何事?”
女孩单膝点地行了个大礼,光脚趿着鞋尖儿弯弯的白净布履,清纯中透着致命的艳丽。“九殿下果然是直爽脾气。小女子并非歹人,此次是来报答殿下的救命之恩,秘密潜入也是机会难得万不得已,还请殿下恕惊扰之罪。”
她的声音清脆动听,若不是在这种非常时期,任谁也会觉得与佳人月下相会是件很享受的事情。
只是非常时期下,湛不得不皱了眉头。
“姑娘不必多礼。只是姑娘的话说得奇怪,我连自己的命都难保,何来救他人性命一说?”
女孩谦逊的颔首。“殿下太过自谦了。”
湛虽然不觉得这女孩能够威胁他、或者说有理由威胁他,但别苑兵力虽不多,基本的护卫却不少,在这城中到处人心惶惶的时刻,能神不知鬼不觉下避过侍卫这点令他很有些毛骨悚然。
见皇子脸色转阴,女孩抬头提醒道:“殿下贵人多忘事,小女子却不敢忘。殿下可记得,去年中元节,殿下与四王爷北上时小住的镇子?”
湛眯眼,经这么一提醒总算想起了什么。他细细打量着面前的少女,忽然间恍然大悟,脸上才添了两份笑意。“亚稷真是个宝地,连舞者都有如此身手。佩服!”
女孩抬头嫣然一笑,左耳黑底白纹的圆盘耳坠轻轻摆动——不是冷湖是谁?
“舞者称不上,技艺拙劣让殿下见笑了。”冷湖大方的对答,既不过于谦卑也不会显得放肆。
认出来者的身份后,湛的表情比方才柔和了些,但并未完全松懈。“既是故人,姑娘快请起,不必客气。”
冷湖还真就不再客气,一改之前的矜持,挑起摊在地上的的丝绳,大喇喇的坐到湛对面。
湛蹙眉,但过去一年游历四方有个性的人也见了不少,也就淡淡一笑不见怪。
“你当年那一舞可够轻狂,连我都为你捏了把汗。”
冷湖把丝绳两头一抻中间打了个结成个线圈玩起了翻绳,嘴上还不忘客套:“当时年少无知,还多亏了殿下相助才在众权贵面前保住性命。”
湛听后直摇头。“姑娘谢错人了。”
冷湖停手,笑容多了几分深意。“小女子并未谢错人,而是殿下小看族长大人的耳力了。”
湛皇子看她一双巧手上下翻飞,愣了愣,无声的笑了出来。
当年亚稷一曲安魂舞,旁人见四王爷先站了起来,便都以为是王爷大人有大量饶了舞者无礼,却不知第一个鼓掌的是他九皇子湛。
“殿下们的掌声化解了亲贵的怨气,也解救了小女子,小女子自是感恩戴德无以回报。”
“你们已经救了我四哥,这比任何形式的报恩都更让我感激。”湛这句话中的感激倒是实实在在的。多年来他唯一的靠山只有宅心仁厚重手足情意的四哥。而就在今天,这个靠山也差点离他而去。
天玑王爷的伤处着实惊险。低一点刺中心脏一击毙命,偏一点插进肺里活活憋死。在中危急时刻,刺客的目标摆明了是冲着他而来,想要完全避开暗器是不可能。若侥幸躲开对方势必不会罢休。倒不如作假让敌人误以为王爷受了致命伤,一来一去间也可以争取时间缉拿真凶。
冷湖听后有一瞬的沉默,但翻绳的动作并未停下。她将丝绳抖成线圈,左手一绕右手再一挑,十指以极快的速度交叉缠绕。湛几乎无法辨认她的指法动作,只是略有惊异的抬头,却只看到一双湖面般沉静的双眼。
不多时冷湖放慢了动作,声音不复方才的清灵。“本是分内事,算不得报恩。况且我个人欠下的情,怎能教别人代我偿还?”冷湖把这份功劳全推给别人,又刻意忽略了明的精彩表现。当时虽有浓雾挡着,让人知道他也踩过先帝石椁可不是闹着玩的。
听出还有下文,湛面上悠闲,嘴里已不自觉开始堤防。“姑娘有话不妨直说。”
冷湖缓缓打开双手,一尊线绳宝塔就呈现在湛的眼前。
“为了报答殿下,小女子愿倾尽全力为殿下赢得这个江山。”
湛倒吸一口凉气,端起茶杯一饮而尽,再抬脸时眼中尽是冰冷。
“姑娘请回吧。我今晚只想安心赏月,未曾见过任何人。”说话间他的手覆上隐藏于桌下的铃绳。只要他腕上稍一用力,立刻就会有护卫涌入将冷湖以刺客之名就地正法。
冷湖眯眼,显然对这回答不怎么满意。“就这么放弃,未免不合殿下的性子呢。”
“姑娘再纠缠下去,就莫怪我不怜香惜玉。”湛吃不准她究竟打的什么心思,但比起引火烧身,自保才是首要。
冷湖却不领情,脖子一仰,语气也不复谦恭。“那我也把话挑明了吧,无论殿下有兴趣与否,这恩我都报定了。”
湛咬了咬牙,心里虽也有些为这花一般的可人儿惋惜,手上仍暗中使了力道。
“先皇久治不愈,皇位对于前太子来说已是囊中物,又何必费力叛乱?”
一句话如惊雷炸在湛的耳边。他愣愣的看着对方,女孩却不复初见面的客气,声声质问如疾步紧逼过来:“即是高人下手,又怎会粗心到留下一件睡袍,更何况还有一枚毒针?”
“……你想说什么?”湛觉得脑袋嗡嗡响,声音都沾染了颤抖。
见鱼已上钩,冷湖嘴角一挑。“那高人既然可以凭空变出一枚毒针,那么悄悄带走一个大活人也算不得什么难事吧?”
湛悚然一惊,差点打翻手边的茶杯。他终于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个即使叫来护卫也无济于事的怪物,而且怪物身后还有个更大的怪物。
“你不是亚稷的人!你是谁?”
“我的确算不得亚稷的人。”冷湖笑容中的讽刺更深了些。“这里面的故事可没意思,不说也罢。眼下殿下的安危更重要,也只有我的主子才可以帮殿下。”
见九皇子沉默不语,冷湖知他已心动,遂乘胜追击。“殿下就没有想要的东西么?”
湛此刻已冷静下来。他知道叫护卫来是不可能了,传唤的机关怕是早就被破坏。一想到如此,他干脆一扫之前的惊慌,放开了铃绳。
“我再问一遍,你是谁?”
见他不慌反而沉着下来,冷湖略有些吃惊,但马上恢复了方才的笑脸。“生前无清誉,身后尽黄泉。小女子乃罪人之后,名字么……目前不便明说,只怕一说殿下就会立刻翻脸。那样对殿下您和我主子都没好处。”
湛有些气恼,但又吃不准对方的来头不好发作。“我看姑娘并不是不明事理受人利用的人,这么做值得么?”
冷湖脸上闪过一瞬间的黯然,但一字一句没有含糊。“良禽尚择木而栖,我又怎会不懂这道理?为了某个理由,我愿化身成魔。”
冷湖坚毅的眼神让湛有一瞬间的晃神。他突然觉得有些不忍,缓缓伸出手勾过冷湖掌中早搅在一起的线团,自顾自整理着。
好半天后,他终于开了口:“为什么选我?”
冷湖眼睛滴溜溜一转,耸了耸肩。“想选就选了呗。”
湛蹙眉,苦笑出声。“……有这么无赖的么?”
“殿下这不就见着了么。”
两人都笑了出来,方才的剑拔弩张的气氛似乎淡了些。
湛又思考了一会,抿了抿唇才慢慢说:“去回你的主子,他要的我现在给不了。”
冷湖大惊,猛然抬头对上的却是湛微笑的脸与手中的一张线绳蛛网。她愣了一瞬,胸中怒火也渐渐熄灭,这才终于真心实意的笑了出来。
湛见她笑得好看,不禁有走神。不过他可不是情窦初开诸事忘的少年郎,很快摆正姿势继续谈条件。“我最多暂时任你们摆布,不过你们最好别指望我能派上用场。”
“殿下过谦了。”
“还有,我要个信物。”
“但凭殿下吩咐。”
湛伸手冲她腕上一指。冷湖脸色微变,仍麻利地除下右腕的镯子放在桌上,又顺手将把玩了许久的线绳收进衣兜。“就谨慎程度来说,大家是彼此彼此。”
伸臂拿过镯子,湛好脾气的回道:“不敢当。至少我没有独闯皇家别苑的胆识。”
冷湖似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笑,表情却凝重了些。“灯盏之下最黑暗,殿下的职责便是还百姓一个太平盛世。余下的自有人打理,万不用脏了殿下的手。”
湛窝在软椅中,找了个对他来说最舒服的姿势。“是叫我以后多堤防么?”
冷湖状似无奈的摊手,“殿下也知这场血腥戏码是硬被中途掐断的,多少人都在期待续本呢。”
“那,姑娘可知日期为何时?”
冷湖吸了口气,说:“虽未可知亦不遥远。”
要到护卫换岗的时节,冷湖起身向对面一抱拳。“多谢殿下愿意聆听小女子的疯人疯语,行动之时自会有人知会殿下,就此别过。”
语毕,她拔脚就要离去,湛却突然出声唤住了她:“姑娘请留步。”
冷湖不禁有些烦躁,面上又不好表现出来,回身做恭谨状。“殿下还有何吩咐?”
“你们为何单单袭击四哥?”
冷湖薄唇一抿,“行动机密,恕小人无可奉告。”
湛晓得得不到答案,可冷湖接下来的话却让他不寒而栗。
“殿下现在最好什么都不要想也什么都不要做,谁也无法保证下一个遇袭的是谁。”
这句话在湛的脑中盘旋了很久都理不出个头绪。待他回过神时,白衣少女早失去了踪影。月光透过窗纱洒下,桌上是一空一满的两盏清瓷茶碗,周遭和平又宁静,就像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唯有手中牙镯在向他低语,诉说着方才所发生过的一切尽是真实。
看着手镯,他的嘴角无声的塌落,周围没有别人,真实的苦涩这才从全身溢了出来。
纵是在宫闱中摸爬多年,他也只不过是个前景惨淡的十六岁少年。皇帝老爹死了,太子大哥也死了,四哥受伤了,平日本就不亲近的兄弟乱作一堆,自己也莫名其妙的被卷进危险——事态的发展还能再糟糕些么?
胸中一片憋闷,脑中却浮现了一年前的夏夜。
漫天接二连三绽开的焰火星华下,天玑攥着酒杯,一个字一个字的对自己说:“你放心,四哥一定尽早接你回来。”
我是回来了,四哥你呢?
湛把镯子举到眼前,就着月光端详上面奇形怪状的纹样。这镯子看上去有些年头了,质地细腻的象牙底也渗进了点点黄渍,但即便如此也能知道价值不菲。通体的黑白花纹不是内陆的式样,在他所到访的岛国也不曾见过,。
把镯子收进怀里,他反手攥住铃绳,抽出怀中匕首轻轻一割,才起身离去。
铃绳铛然坠落在地,碰撞中叮当作响,在夜色中化为一声绝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