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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陌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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谦解除禁闭出来已是晌午。连着五个昼夜的昏暗使他一时还不能习惯室外的明媚阳光。条件反射的反手去挡刺眼的光线,牵动手掌的感觉却将他拉回冰冷的现实。
原来右手的大拇指真的废掉了。
而废掉他这根指头的人,正是他的母亲子桑文氏。
考验结束那日,他刚回到家中便被叫到了祖堂。虽然早有心理准备,但当他看到背对着他站在堂中的娘亲,心仍是抖了抖。
摒退了所有仆人,文氏冷冷的开口。“跪下。”
谦望着母亲的背影,咬了咬嘴唇,一撩衣摆直挺挺的跪上冰冷的地砖。
“你可知错?”
听着母亲的脚步声转到身后,他竟不再心慌,嘴也硬了起来。“孩儿没错。”
“那你为何跪?”
“母命不敢违。”
背后当即挨了狠狠一记,引起一阵痉挛,火辣辣的痛楚紧随其后如针毡扣在背上,疼得他冷汗漓漓。
文氏绕到面前,面无表情的开口:“右手伸出来。”
谦浑身一抖,不可置信的看着母亲。但文氏的无情令他渐渐绝望,于是慢慢的抬起右手伸到文氏面前。
文氏扬手,一鞭下来正中掌心。谦咬紧牙关按着手掌,眼前一黑头磕到地面,几乎要晕厥过去。可挣扎间却见文氏一脸哀恸,怒意在一双明眸中瞬息万变。
长这么大,子桑谦还是第一次看母亲如此难过。
“谦哥哥。”
有些颤抖的清甜声音将他从回忆惊醒,竟不是幻觉。
谦迟疑了片刻才侧身望去。冉就站在几米开外,看样子并不像受过重伤的人,只是略显苍白的肤色昭示了她尚未痊愈,绣花襦袄板板正正的架在身上,这样炎热的天气,她的领口依旧系得严实,恰好遮住细瘦的脖子。
谦的眼睛再次被刺痛了。
冉躬身行礼,用的是后辈对前辈的礼节。“那个……执行任务辛苦了,欢迎回来。”
任务?回来?谦挑眉,旋即明白过来,扯了下嘴角。
还真是……什么都不知道的大小姐啊。
文氏颤抖的声音似在耳边响起——你可记得为娘为何为你取名‘谦’?”
当时的谦根本没气力答话。文氏久等不到答案,似是深深叹了口气,起身拂袖而去。
而谦的心随着背上和手掌的痛意一点点沉淀,也终于降了冰点。
他觉得自己的心彻底凉了,该凉了。就连自己的亲娘最关心的也不过是子桑家的正统血脉。
若真如此,为何不干脆起名叫“让”?
又或者,当初为什么要把他生下来呢?
……
“哥哥,我知道你讨厌我。但、也许……我可能不是这家的孩子,所以……”
幽幽的声音把谦拉回了现实,听得真切的却只有最后半句。
他极讨厌别人自怨自艾,却万没料到冉会说出这样不争气的话。方才胸中那么一星点的愧疚瞬间烟消云散,连带着语调也高了起来。“你从哪儿听来的这些昏话?”
冉未曾料到谦突然发怒,怯怯的向后退了一步。见她这样懦弱,谦不由泄了气,都找不到发火的理由,只好冷冰冰说:“有时间想这些,还不如想想自己究竟差在哪。”说完连自己都觉得吃惊。居然会出言激励他最看不起的人,自己莫不是五天不见人脑袋里长浆糊了?
冉的惊讶不亚于谦,转念又真觉得自己太傻,怎么会轻易就信了外面的谣言怀疑自己的母亲,还说出这样的话来惹哥哥生气?一时间胸口像被什么堵住了,满满的全是愧疚,还有些许的感激。
两人间正有些尴尬,却有阴阳怪气的声音横插进来。“哟!可巧了,怎么就在这遇上了呢?”
子桑谦一听这不冷不热的声音就出了一身鸡皮疙瘩。他不抬眼,只是默默退到廊边躬身行礼。
冉倒是不用行大礼,可仍是垂手腹前,声音中的颤抖又明显了些。
“娘,小妹。”
一身华服的贺兰氏由侍女小心翼翼的搀着一路走来,一把青丝挽在脑后盘成复杂的髻,被金光闪闪的簪子钗子牢牢的攒住。她的容貌极美,眉眼间有深深的倦意,细心描红的唇在苍白无血色的面庞下显现出妖艳病态的猩红,犹是诡异。
贺兰夫人并非亚稷人,她是子桑苍秋的生母亲自物色的金枝玉叶,血统跟皇室沾边,也难怪她无论看谁都是下等货色。
贺兰氏身后是个粉妆玉琢的小女娃,也有仆从在身边侍候着,是冉的胞妹子桑靺。靺儿今年刚满九岁,还梳着收拾齐整的童女头。相较于不起眼的姐姐,她倒是尽数遗传了母亲的美艳,只是面容不带任何情绪变化,看上去活像个会走路的精巧娃娃。
“敢情你们兄妹在这叙旧,我们倒成讨人嫌的了。”贺兰氏声音袅袅,听着却甚是刺耳。
略过这句讽刺,冉毕恭毕敬小心翼翼的问候:“孩儿昨夜回来时已经入夜,就没向娘请安。娘身体可好?”
“我?我好得很呐!”贺兰氏突然甩开侍女,一步步向女儿逼去。凑近她耳边,恶毒的话语连着阴凉的香粉气一起扑来。“你是不是恨不得我早点死,嗯?”
“不是!娘……”
冉又惊又急,欲抬头解释。谁想贺兰氏竟像见了什么秽物一样,一脸嫌恶得甩袖遮脸连着退了好几步。一旁的谦和小靺儿却都不吭一声,连侍女也静默的仿佛司空见惯。
“虚伪的孩子,光是看都觉得恶心!”说这话时贺兰氏眉头都不皱一下,眼中满是怨毒。她便回身牵了小女儿的手,避瘟神一样绕开了游廊。
擦身而过的瞬间靺儿似乎极浅的瞥了眼自己的姐姐,但马上就被母亲拉扯着走远。
冉苦笑,眼中有什么冗自黯淡。这样明里暗里受着亲娘的冷嘲热讽已经数不清多少回了,自己也早就习惯了。可是……
可是还是会疼啊。
再抬头,子桑谦不知何时走掉了,廊中只剩她一人。她叹了口气,缓缓转身,看庭树院花在惨白的日头下繁盛得那么不真实。
像是要洗去胸中的郁结,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却被猛灌进胸腔的空气呛到。扶着廊柱咳了好半天总算回过劲来,这也才想起自己仍是带病之身。
——这下惨了,小湖回来若知道了估计会戳着自己的脑门数落一大通。
不自觉地伸手摸了摸额头,冉儿未察觉自己嘴边沾染了点滴笑意,只是觉得阳光似乎没那么刺眼了。
※
子桑谦脚步匆匆的走在青砖路上,心神难安。他承认自己无视冉一个人受难的行为很不像个男人。但他又能怎样?
若真的出口相护,她只怕会受伤更深。
一路上人来人往,谦所经之处就会有低低的细语传来,有几句顺风飘过,内容不外乎是“竟真下得了手”和“妾的孩子再强能有什么出息”之类,毫无新意。
他停步,只微微一瞥一堆人立刻就噤声散去。可一待他继续行路,细琐的声音又再次响起,而且音量把握得极好,让人明白他们会说什么内容,可死活就是听不到细节。
子桑谦知道自己从前偏激,此刻却是前所未有的挫败。被毁坏的不止自己的名声,还有母亲的、父亲的,更有冉的。而且算来算去,似乎只有最厌恶的正房夫人被排除在受害者之外,这令他更加他泄气。
但子桑谦毕竟是骄傲的,哪怕只是停留于表面。所以他不得不将指指点点置于脑后,昂着头踏进与同伴约定碰头的火云堂。
火云堂的生意在镇上算不得最好。但因为口味地道价格公道引来不少回头客,小小一间店倒也总能保持着热闹的景象。不过今天的火云堂尤其热闹,从外面就能听到里面的喧闹。撩门帘之前谦本来还担心自己一进去就会造成冷场,但事实证明他这是自作多情。
此时店内一楼的厅堂呈现半边真空的状态:一半可能会被战火波及的领域空空如也,另一半却客座爆满,且至少有三分之一的人是专程跑来看戏的。
“我就说你这小子能有什么能耐?还不是败在一个小丫头手下?”
“你以为你能好到哪去?还不是一样输给一个小子!”
“那又怎的!我就是喜欢输给他你管得着么!”
“你这个花痴女!”
“花痴也比白痴强!”
……
原野和柏杨的恶战如今也成了贡多名产之一,因为他们双双印证了“爱情的催化剂是绝对的暴力”这条似乎只在贡多极少数人身上适用的原理。不过在谦看来,虽然这两个人能公然在人前唾沫横飞口水不断的打嘴架已是不易,坐在旁边一边劝架一边优哉点菜的青叶似乎更厉害些。
谦虽然觉得有点难堪,但仍走上去在青叶身边的位子坐下。
“减肥很成功啊,交流下经验?”直接省略了招呼,青叶手捧菜单头也不抬,劈头就是这么一句。
谦苦笑。“你不妨试试。”
青叶耸了耸肩:“免了。我下周就要去医馆了。”当然她的意思是在医馆工作而不是去住院。
“所以这顿你请?”子桑谦落座前瞄了眼眉开眼笑的店小二和他手中的菜单,上面的菜名俨然有向十位数奔近的趋势。
“本来是这么打算的。”青叶反手一指身后已经开始用碗筷碟盆互相攻击的两个噪音源。“不过反正都会算在他们头上,多点些也没差别。”
子桑谦纵是一天到晚挂着张臭脸,这种状况下仍是很艰难的咧了咧嘴。
他很少看得起谁,但他很看得起青叶。以青叶的资质,用不了多久定能成为独当一面的女医者。但与此同时他也打定主意坚决不找她看病,那只会徒增被公报私仇的几率。
子桑谦另外佩服的人还有火云堂的老板。此时每天例行的“好戏”终于告一段落,两个罪魁祸首累得只剩大喘气的份儿。这次的损毁程度与以往相比只能勉强定义为中等。可怜在这种台风过境后的惨状下,老板依旧能面带微笑的边叫人打扫残局边亲自过来端茶递水,那样子简直就是欢迎下次继续来砸。
看戏的客人们见战斗结束就继续吃饭或干脆嬉笑着离开。一眼扫过,不难发现有个一身黑长袍但非常显眼的异国人。
贡多并非不开化的封建之地,偶尔也会有从南边慕名而来的游客,但相比之下北方游人就要少很多,更别提另一个大陆的人。
“怎么会有欧罗人?” 谦低低的问。
青叶终于恋恋不舍的放下了菜单还给小二,开始用手巾擦拭餐具。“昨天早上来的,说是来传教的,叫什么来着……反正是什么师。”
谦抿了口茶。“就这么让外族人进来?”
青叶不以为然地笑了下。“你以为贡多的外族人还少?族长大人已经见过他了,就只有一个人,这两天都有人暗中盯着,谅他也干不出什么。”
谦放下茶杯没接话。虽然他故作自然,青叶仍瞧出他右手的不对劲,似乎叹了口气,说:“你若想治还来得及,回复原状虽然希望不大,总不至于落下个残疾。”
谦呼吸一窒,知道青叶是为自己好,但脑中仍是一片混乱。“以后……再说吧。”
恰巧那欧罗人抬头对上谦的目光。即使谦的表情因为职业和个人原因显得很不友善,那人依然报上一个非常谦逊无害且相当有礼节的笑容。
谦心中却升起一股莫名的焦躁,于是把注意力用到了研究碗筷的花纹上。店里依旧嘈杂混乱,他却敏锐地感到有视线盯着他。警惕的四下打量,却是坐在窗边的一个神情慵懒衣装有些邋遢的中年男子。
见谦投来目光,那人便起身慢慢地走过来在他桌前站定。“子桑谦?”他一脸和善,说话的声音也不突兀,但无形中仍透着一股威严。
“正是。阁下是……”谦皱了皱眉,也许他自己不觉得,但那神态像极了子桑苍秋。
那人浅浅一笑,“憩风阁中山翔,专司职务调动与任务分配。”
谦呼吸短短一滞,起身拱手一揖,面上镇定的问:“幸会。大人找在下有何贵干?”
中山大人歉意的一笑,说:“很抱歉打扰你和友人小聚。详细情形我已同你父亲商议过了。请你到我那儿走一趟,马上。”
那语气容不得拒绝。谦怔忡片刻,才对青叶说:“我先走一步,下次再聚。”
“放心,我会连你的份一起努力的。”青叶头也不抬,她还在盘算要不要再点几个菜打包带走。
谦点点头,便起身快步随中山翔离开火云堂。
其后谦变得忙碌起来,偶尔听说那位自称神的使者的欧罗人动不动召集镇上的闲人开个歌颂不知哪路神仙的小集会,会上还唱着莫名其妙听不懂的古怪歌曲。虽然大部分人去的原因要么是想看看洋人长什么德行,要么就是冲着集会后免费发放的小礼品。不过即便如此,那位欧罗神父仍是挂着很有涵养的笑容目送着人们来来往往,谦逊的态度甚得人心。
所以不过几天光景,贡多的人们便都习惯、或说已经渐渐开始无视有这么一位总是穿着黑色长袍、招牌一样高大的欧罗男人笑容可掬的站在路边了。
再然后,南方有战报传来,一时议论纷纷,混乱中也就没人记得那扮相古怪为人和善的“神的使者”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