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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夜归 ...

  •   时至夜半,古雷彭一行出发已经一天多了。没有人担心怪物小队的安危,贡多每天出发和归来的战士都很不少,来回进出人数没有上百也有几十。若刚出发才一天就开始担心,那也只能说这队伍实力太不济,或担心的人实在太闲。
      夜色正浓,此时大半镇民都在香甜的酣睡。镇东是居民区,密密茬茬一户户大都是最普通的石灰墙板房,好些的也就是二层小楼,在镇上算得上中等人家。
      沿着石板路穿过几个街区,再往前却变成了延绵等高的青石灰院墙,长长占据了一条巷子。院墙里白墙青瓦,便是子桑家的本府。不知是否因为年代久远,纵使了然无人声,这幽深的府邸却好像活的一般,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似乎它的存在本身便是在告知众人自己的威严庄重与不可轻近。
      一个瘦小的身影轻轻掠过南院的小巷。天上一片昏黑,只有一两缕清辉吝啬的从缝隙中泄漏星毫,照在她身上,行成一道道细密的银色丝线。
      为了结果风生水起的“家族内部关系终于破裂”、“ 矛盾激化咒怨伸爪”之类越传越离谱的谣言,子桑冉前一日跟主治医师好说歹说,最后还是得了在医馆帮工的青叶前辈的帮衬才拿到提前回家的许可,也顾不上深更半夜就提了简易的行李跑出来。
      只是她毕竟大病初愈且身上又带着伤,一路上边走边歇就已经这么晚了。还好镇上一片太平,从不用担心碰上歹人。再说这是战士的聚集地,谁敢造次?
      好容易蹭到了家门口,冉却不敢走正门。宅门其实不难进,让仆人看到面子上说不过去事小,若是正好撞见自己的爹……她打了个寒噤,不敢往下想。
      冉心里明白父亲不会怪责自己,因为她在这个家实在无足轻重。荣耀得不来,有什么丢人的事也与家族无关。她怕的是父亲那双凌厉的眼睛,都不正眼看她就已直接越过,连怒其不争的缓冲都省略了。
      冉眼中漫过一丝苦涩,却也知道再这么耽搁下去难保不惊动仆人。于是挪到一个地势较高的垫脚处,咬牙忍着痛翻身上墙。脚刚落上青砖地上便马上躲到外壁后,大气都不敢出。
      冉心中苦笑。连回家都像做贼,自己的人生真是凄凉人没话说。若换作以前,她宁可在外面冻一夜也万不会爬墙的,连想都不敢想。不过最近的自己好像对什么事都看得很开,莫不真是受了冷湖的影响?
      她摒住呼吸,蹑手蹑脚探出半颗脑袋左右仔细看了看,才发现计算失误,竟跳到了离自己房间最远的西厢房。没功夫懊恼,确认没人后她就一跃跳上长廊,一鼓作气准备跑回自己的房间。
      “大小姐,您回来了。”
      声音不大却把她吓了个结实,差点栽了个跟斗。知道如此还是躲不过,她只好磨磨蹭蹭的转过身,声音细如蚊呐。
      “竹,竹姨……”
      一个穿着素色单衣的妇人站在长廊另一边。她是子桑苍秋的妾,也是子桑谦的生母文氏,冉听从父亲的叮嘱自幼叫她竹姨。文氏听冉应声便加快脚步向着她走来,她只在外面披了件外罩,看就知道是匆匆下床,头发只来得及在腰部挽个结,却丝毫不损整洁气度。
      站在文氏面前,冉只觉得无地自容,把行李紧紧地抱在胸前,脸越憋越红,方才翻墙的麻溜劲也丢得一干二净。
      “竹姨,我,我……”
      冉支支吾吾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文氏倒先开了口。“好漂亮的领巾,阿部由幸小姐送的?”
      冉这才想起自己脖子上还戴着遮挡伤痕用的丝巾,可对着文氏又不好明说来历,核计了半天才回话:“嗯。她……怕我受风。”
      文氏的温和的眼中瞬间划过一丝痛楚。但不待冉儿察觉,她轻轻抽出少女怀中被揉搓得不像样的包袱挽在臂上。“放心吧,老爷这会不在家,夫人也睡着呢。来,我带你回房吧。”说罢又向冉伸出另一只手。
      冉一时呆了,不知该作何回应才算妥当。见她愣愣的没反应,文氏却温柔的笑了,腰弯得更低,在冉耳边说:“再等会儿就要被发现了。”
      冉立刻握住文氏的手,又觉得自己脸皮实在是厚,遂把头压得低低的,任由文氏领着她前进。
      二人就这样一前一后轻手轻脚地行步在抄手游廊中。冉心里紧张得要命,都数不清自己到底转了多少弯,只因她的注意力全在手上传来的阵阵温度上。
      真温暖啊,母亲的手。
      她觉得自己的想法很可耻,但却贪恋着不想松手,另一只手则习惯性的摸向颈上的冰心玦。这雪白的玉石是她唯一一件从亲爹那儿得来的宝贝,凉凉的搭在胸口。手上的温热与胸口的清凉以一种怪异的平衡调和着她的心境,很舒服很安心。
      正陶醉着,走在前面的文氏突然止了步,冉一时没回过神一下就撞在她的背上。她慌张的跳开,低头瞄清周围环境后脸更烫了——都已经走到房前了自己还这么迷糊。还好现在夜深,竹姨看不到自己的脸有多红。可她又怕惹竹姨不高兴,一颗心突突都能跳出来。
      文氏回身,拽着她仔细看了一遭,才说“大小姐怎么还跟以前一样不小心呢,没伤到哪吧?”那口气那表情完全是一副自家孩子犯错说也不是不说也不是的无奈。
      “没,没有。”冉嘴上有点沮丧,心里其实欢喜得不行。偌大一个子桑家,恐怕也只有毫无血缘关系的竹姨会像普通的长辈一样关爱责备自己了。
      “那我回去了,大小姐也快些安置了吧。”嘱咐了几句,文氏转身就要往回走,袖子却被拉住了。
      “竹姨……”冉犹豫了很久,三个字在心中来回过了几十遍。最后还是怯怯开了口,只是声音低得自己都听不清。“……哥哥呢?”
      虽然听说考验中发生的事被秋师父压了下去,外人应该不知情。但父亲没理由不知道。子桑素来家法森严,冉不怕自己被瞧不起,但一想到住院这几天谦在家中受罚,她这个受害者反倒很有些过意不去。
      文氏淡淡一笑。“他出任务去了。怎么,大小姐找他有事?”
      “没!没事。那个……谢谢竹姨。”冉才如释重负,心里一片豁然开朗,表情也生动了起来。“那我这就睡了,谢谢竹姨带我回来。”
      “嗯,我这也该回了。”文氏慈爱的看着她,仿佛她真就是自己的亲生女儿。
      “好,竹姨慢走。”冉轻巧的开门,老旧上锈的门页发出吱扭的声音,又吱呀一声合上,这宅子就恢复了寂静。

      文氏却没有立刻走开,直到确认冉歇息下才转身往回走。她步伐不急不缓,却全然没有方才引路的恬淡,脚步声轻得几不可闻,身形中似乎多了分肃杀。她面无表情又是一身素白,在这幽深的长廊中真就好似个游魂。
      在正房前停下,往西耳房里探了几步,看到深处拐角门壁上投射的微弱火光。文氏叹口气,遂去后房找了些备用蜡烛工具又折了回来。走到最里面的书室,轻叩三下房门,不等里面应声就直接推门进了去。
      “老爷,该添灯了。”
      纵是在外工作至夜深方得归来,子桑苍秋仍连换身日常儒袍的空隙都没有,还穿着白天的正装伏案劳碌,只是上衣领口除了几个扣子。他坐在宽大的红木桌后,桌上摆满了一摞摞等待批示的公文,上面朱色的批注紧凑而琐屑。
      文氏进屋时苍秋连眼皮都未抬,文氏也晓得他的习惯,这一敲一推一进门也没费多余的口舌。
      只是经文氏这么一提醒,这位大老爷才觉得眼睛当真又酸又涨,案上的蜡烛即将燃尽,自己却都没工夫叫仆人添灯,难怪公文越看越费劲。这会儿也算得了个空闲,他挪了挪身子换了个比较舒服的坐姿,仰头闭目安神。
      文氏走过来取下灯罩,拿出几乎殆尽的蜡烛头,又用精致的小锉刀熟练地刮下粘在烛台边的烛泪,换上一截新蜡点燃,盖好灯罩,将灯放置在桌面上,移到一个合适的位置。
      苍秋已睁眼,静静的看着文氏无声而迅速的填烛,先前紧缩的眉头不自觉松弛了下来。“谦儿的甲士晋升如何?”他突然开口,音调没有起伏。
      文氏沉默了一瞬便收手立在桌边,恭谨的回答:“任务失败,所以取消了资格。”
      她那谨慎的样子委实不像妻妾,倒更像向上级汇报糟糕情况的下属,现在就等劈头暴风雨。
      苍秋早料到结果如此,但真从别人口中听得又是另一番滋味了。“……无妨。谦儿他能力虽够,心性毕竟不成熟,当了甲士对下属来说也不见得是好长官。”
      文氏跟随苍秋多年,对他的脾气自然心知肚明,话已说到这份上索性跪下主动担罪。“闹出这么大的乱子都是奴婢教子无方,请老爷责罚。”
      苍秋皱眉,很有些不快。但他不高兴的原因并非谦捅出的篓子,而是文氏的那一声“奴婢”。
      这么多年了,即使自己再三要求,她仍是固执着不肯改掉这称呼。苍秋知道这是温柔的文氏多少年来唯一的坚持,也只得作罢。“谦儿的事我一早就知道。倒是你,别太较真了。” 说着从案上取过一纸信笺递给文氏。“正好你来了,就一起看看。”
      文氏起身,接过后迅速浏览一变,面色大惊。
      “这万万不可!此次已经祸及大小姐,按家法绝不能轻易饶恕!还给他这么高的待遇,往后老爷如何服众?”
      “憩风阁来要人,谁能拒绝?家法你也办了,就到此为止吧。”说到此,苍秋口气软了下来。“那也是我儿子。”
      文氏一怔,随即把头压得更低。
      方才为了让烂好人的小姐宽心就不着痕迹的扯了个谎,冉心神不宁,听竹姨说父亲不在家就信以为真,对于谦的出行更是深信不疑。事实上子桑谦自然没去执行什么任务,这几天他就没出过家门。考验结束他一进家门就受到了娘亲的家法伺候,至今仍在祖堂中罚跪。
      怪不得文氏狠心。端得她生性贤淑,也无法原谅同胞相残,更何况还是身上流着一半相同血脉的兄妹。只是苦了她自己,落在儿子身上的家法就如同抽上自己的心,也顺势绞烂了五脏六腑。
      “我累了,你先下去吧。”苍秋是真累了,眉间尽是无法在人前流露的疲惫。
      “是,老爷。”文氏默默收拾了器具,转身开了门就出去。门合上的一瞬,门里人却低低唤了一声。
      “君儿。”
      “是,老爷。”
      “这么多年来,辛苦你了,也委屈你了……谢谢。”
      文氏胸中一震,抬头看男人继续忙碌的侧影,眼睛竟有些模糊。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她马上低了头匆匆退了出去,不忍再多停留。
      这个她发誓奉献一生的男人,终也还是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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