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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百年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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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大雪终于停下,杭州城里银装素裹,到处晶莹一片。
可是,这晶莹怎能持久?马踏人踩,不多时,这杭州城的大街小巷便是处处污水横流,那雪便失了雪白的颜色,仿似一块随意丢弃的抹布。
林少卿立在窗前,负着双手,也不知在想些什么。林宝坐在桌子旁,双手撑着脑袋,发着呆。小夜和亚叔也楞楞地坐在一边。
王府他们昨日下午便去了,却被侍卫拦在门外,无论如何都无法进入,到现在都不知胡不归是否安好。
忽然便有人敲门,林宝急急地去开门,门外竟然便是陆蓝江。多日不见,陆蓝江依旧衣履光鲜、风流倜傥,只是眉眼之间似乎多了些忧愁之色。
陆蓝江大笑着进门,接着四周一望便觉情势不对,问道,“林兄,怎么一片愁云惨淡呀?难得我们还能在杭州相遇,可不是件喜事么?”
话音一落,小夜已是惊叫出声,“陆少爷!”
原来陆蓝江确是离了苏州便到了杭州,只是四处游走却无收获,心里一直恍恍惚惚。此时见了小夜和哑叔亦是一片茫然,眼前依稀便是旧识,却不知名和姓。
见他神色茫然,林少卿叹了一口气,道,“小夜,陆公子不记得很多往事了,你跟他说说吧。”
往事一一在陆蓝江眼前展开,他惊得面色惨白,自己老觉得仿佛丢了一段过往,可是却总也寻不回来。苏州、杭州,到处走遍,却不知自己寻的是谁。
“那不归现在何处?”终于从口中吐出这个名字,仿佛心也跟着一颤,这名字是如何的熟悉?怎么可能就被自己轻易忘却?
小夜的泪终于忍不住,哽咽着道,“小姐昨天被钱塘王府的人掳了去,至今没有音讯。”
“谁?段行知么?”
陆蓝江确是认得那个钱塘王府小王爷段行知,刚到杭州之时便在游西湖时遇到了。那小段王爷甚是好客,出手又是阔绰,每每便请一大群年轻公子前去王府吟诗诵词。
初时,陆蓝江也应邀去了几次,却见那都是一帮俗人,每日不是咏荷花就是咏菊花,再不济则是咏西湖,词句里皆是香艳之字、靡靡之音。他便生了厌弃之心。
没料想那小段王爷虽与这等轻浮之人来往,心里却是极明白的,一眼便看出陆蓝江与众不同之处,待他分外亲厚。
及至陆蓝江婉拒他的邀请时,便言道,“陆兄要是不欲与那等俗人为伍,我们便弃了他们,我们两人喝茶、弈棋,不也痛快。”
自此两人交往甚多,时时在一起清谈。
奇得是那小段王爷早已经过了弱冠之年,却至今未娶。言谈之间,提及此事,那小段王爷却道早已有心上之人,只是商缺机缘。那小段王爷问及陆蓝江来历时,他便也含糊带过,倒是家中已无亲眷,自己只是四处游历、游山玩水罢了。
虽然相识不久,陆蓝江却对小段王爷相知甚深,知其人谦恭有礼,从不胡作非为,可是怎么就抢了胡不归去了呢?
林少卿心里也是一片茫然。当务之急,却是赶紧去王府找人。
有了陆蓝江的面子,一行人便顺利进到了王府。
下人早已飞去通报。陆蓝江一人急急地走在前面,后面跟着林少卿,旁边即是林宝。
林宝却见林少卿一副神不思属的模样,东张西望。他便随着林少卿的目光望去,却见这王府外面虽然金碧辉煌,里面却也被大雪覆着,四处尽是枯枝败叶,雕梁画栋之上也是油漆班驳,不由嘀咕道,“这王府,却也不是很华丽。”
林少卿却听到了他这嘀咕,道,“这王府都已有百多年历史,辉煌之时便是建造王府的钱塘王林立德在世之时。那位钱塘王当真威风凛凛,是百世不出的奇才,为当时的皇帝立了不少赫赫战功。如今已易其主,声势也不如前了。”
林宝听了便道,“也姓林么?还是少爷的本家呢,怎么如今怎么姓段了?”
林少卿身形一滞,顿了顿,低声道,“那是因为林立德的儿子不肖。后来这王府便由皇帝做主给了姓段的。”
林宝吐了吐舌头,笑道,“这么大的王府,怕是走一盏茶功夫都走不尽,那林立德的儿子竟然把这么大的王府给败了,也真亏了他了。”
林少卿回头瞥了他一眼,目光一寒。
说话间,五人已走到前厅,那小段王爷早已迎了出来,对着陆蓝江极其亲热地道,“陆兄,今日可是来找小王弈棋么?”说罢,便见到陆蓝江身后这一干人等,仿佛有些印象,却不记得是谁,不由皱了皱眉。
陆蓝江却不和他客套,直接道,“昨日你可是从西湖边抢回一个姓胡女子?”
段行知微微变色,道,“陆兄如何得知?”
“那女子乃是我的表妹,是相托这位林少卿林兄陪着来找在下的。”
“表妹”两字瞬间便滑过段行知的耳去,倒是林少卿三个字让他猛然一惊,这名字?这人是谁?眼光便直视林少卿而去,只见他立在厅上仿佛透明一般,阳光直透他的身体而过,神色间无比落寞,根本不似人间一人,倒似阴间一鬼。
“你是林少卿?果然是林少卿?”段行知惊得声音都哑了。
林少卿点了点头,“是,你却还记得我的名字。”抬头望了望四周又接着道,“这屋子却大不如前了。”
段行知楞在当场,只呆呆地望着林少卿。这便是画那幅画的林少卿么?他即是来找朱纱的林少卿么?
陆蓝江却不以为意,他只惦念着他的表妹,“可否请在下表妹出来?”
段行知定了定神,便道,“我记得陆兄说家中已无亲眷,怎么又有表妹在世?而且,昨日我也未在西湖边抢任何人,却是救了一位女子。”
“救?”陆蓝江奇道,原来只因时间急迫,林少卿等人却未及告诉他胡不归落水一事。
“我记得我早前和陆兄说过,我早已有心上之人,我愿等她十年二十年,如今上天终于酬我心愿,却终于让我等到了。”段行知脸上喜气洋洋,转脸却见眼神如冰的林少卿,不由一颤。
陆蓝江一脸狐疑,一时间前厅里寂静无声,只听得有微微的风拂过,吹得那些细小的雪粒子漫天飞舞,映着初生的旭日,显得晶莹剔透。
接着却有一阵沙沙的走路声,有人自厅后往这里行来,赫然便是胡不归,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样,脸色雪白,双目却微微红肿。
她早上昏沉沉地起来,床边已不见段行知守侯,起得床也未见有人相阻。接着便隐约听见有客来访,她便直觉那定是林少卿寻来了,于是挣扎着寻声走到前厅。
果然,那立在厅里的,便是林少卿,可是他神色怎么如此严峻?转眼再看去,胡不归猛地一惊,那狭长的刀疤划在脸上,难道竟是陆蓝江么?
胡不归几欲晕去,身子连晃了几晃。陆蓝江和段行知便抢上前来,欲伸手搀扶。
胡不归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忽然退开一步,避开了他们两人,自行站直了身子,眼光便往林少卿望去,他却立在当场一动未动,心里不由一阵凄楚,那泪便刷刷的下来了。
小夜赶紧上前,搀了胡不归坐下。
陆蓝江不知如何开口,只见着胡不归娇怯的样子,心里一阵抽痛,终于开口道,“表妹,这些年让你受苦了。”
胡不归面色阴晴不定,思索半响,终于道,“我只问,这些年,你究竟哪里去了?”
“我出了苏州,没几日,上了山道便遇到盗贼,那些贼人要抢了我的包袱去。我不肯,他们便砍了我一刀,我便死过去了。等我再醒来,便迷迷糊糊的,不大记得前事,便四处去寻,却总也寻不回来。”陆蓝江语声哀戚,缓缓低下头去。
胡不归慢慢镇定起来,沉声道,“我只问你,如今你后悔么?后悔当初自己选了仕途么?”
陆蓝江抬起头来,茫然思索,终于道,“当时我却是为了让你幸福,让你嫁给我后吃穿不愁,只是老天不佑我……我不后悔我当初的选择。我只是觉得愧疚,觉得对不起你,让你这一辈子都孤苦无依。”
胡不归猛然变色,厉声道,“到了今日,你居然仍无悔意?好吧,就当我看瞎了眼,看错了人。”
站在一边的林少卿微微颤抖。
段行知却插进嘴来,说道,“胡小姐,小王知道你的心意了。功名利禄算什么?人生在世有个知心人陪着才算是幸福。”
胡不归冷笑一笑,“这道理却不是人人懂得。”
段行知微有得色,接着道,“那胡小姐可明白小王心意?”
胡不归冷冷扫了他一眼,便道,“我现在要的,是他的心意。”说着,纤手一指,赫然点的便是林少卿。
林少卿身子仿佛被击中一般,身子猛得一抖,不敢抬头去看胡不归,终于低声道,“我们道不同,无法为谋。”
胡不归面色惨然,泫然欲泣,哀声道,“这一次,你还是要弃了我去么?”
林少卿一震,抬起头来,眼里却是无边的哀戚,问道,“这一次?你说这一次?”瞬间便有狂喜之色浮现,急道,“你记起来了?”
楞在一边的段行知却又恢复了神智,大声呼喝,“林少卿又不是人,你怎么能跟了他去?”
这话一出,林宝惊叫出声,猛得便欲往段行知身上扑去,嘴里叫嚷着,“你瞎说,看我不撕了你的嘴。”
只是,尚未抬步,已被林少卿扯住了衣袖。
林少卿抬起头,眼里的小小火焰慢慢熄灭,取而代之的却是一片空白,“我本是鬼,那日遇到小姐正是赶去投胎,如今早已误了,怕永是孤魂野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