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鬼》聂小无

12、千行泪

　　西湖边的雪依旧簌簌地下着，间或有一两片落在林少卿身上，便停住了，竟似不化。
　　林少卿木然立着，看不出是喜是悲。“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夜来幽梦忽还乡。小轩窗，正梳妆。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料得年年断肠处，明月夜，短松冈。”
　　声音甚低，却似有万般无奈、伤心，慢慢弥散开去。

　　那年的冬天却似比今日更冷，西湖有些水面都结了薄冰，平时喜欢游玩西湖的人都不见了踪影。
　　如意却忽然说要去西湖赏雪，道是以前在淮南，便听多了西湖的美名，如今已见了秋天的景致，已然咋舌不已，自然不肯错过这雪景。他只好应了。
　　如意却还坚持带着她一起去，道是妹妹独自在家中，未免会孤单寂寞，不如一起出去散散心。
　　他本不欲三人一道，免得两人尴尬。她却爽快地应了，道，“既然表嫂兴致这么好，妹妹当然要陪着了。”

　　三人收拾了一番，便乘了一架马车出门了。那马车里还架着炭炉，又有厚重的帷幕挡着风雪，简直就是春意浓浓了。
　　可是他心里却畅快不起来。左边的是如意，披着鲜红的织锦大氅，脸上喜气洋洋，仿佛便是一位心满意足的新婚妻子。右边的是她，身上是雪白的狐皮大氅，脸上却似没有半点血色，低着头默默想着心事。
　　如意问东问西，对什么都好奇，他只得耐心一一作答。偶尔偷眼去看她，她却一直低着头，后颈微微露出一片雪白的肌肤，他便强忍着揽她入怀的冲动。

　　终于到了断桥，三人鱼贯下车。
　　他走在最前面，接了如意下车，便又顺手去拉她。她却侧了一侧身子，顾自跃了下来。眼见着她似乎打了一个趔趄，眉心便皱了起来。他赶忙上前，关切地问道，“绊着了么？”她摇了摇头，便走开了。
　　如意却在一边笑道，“妹妹那会这么娇弱了，我听丫鬟们说，妹妹以前还会爬树呢。”

　　下了一夜的雪，地上雪积得甚厚，雪色晶莹，微微反着些光芒。
　　如意一踩便陷进半个脚去，吓得马上惊叫起来，“这可不行，我的脚会被冻没的。”接着便转了转眼珠，忽然莞尔笑道，“你在前边走，我在你后边踩着你的脚印走吧。”
　　如意的笑里一片赤诚之色，他望着，微微有点心神荡漾，便点了点头，笑道，“好，这便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便走将起来，直走了十多步，走至断桥中央，他才忽然忆起她来。猛然回过头去，却见她孤单单一人站在原处，瑟缩着身子，微微皱着眉。
　　他心里有些惊愕，自己怎么竟然将她忘了？

　　如意反应却更快，挣脱了他手，便往回奔去。
　　直奔到她面前，便道，“妹妹，真不好意思，我们一时忘了你还在后边。”
　　“我们”这两个字仿佛是一根刺，刹那间便扎进他心里去。却见她笑道，“没事，你们尽管去玩，我在这边站一站就好。”
　　如意却不依了，拉着她就往前走。
　　没几步便上了断桥，依稀里，他似乎见得她脚下一滑。如意被拉得晃了一晃，接着便脱了手，她竟然直往湖中坠去。

　　他心里仿佛被狠狠剜了一刀，起步便欲往湖中跃去。
　　如意的手却不知从何处伸来，竟然紧紧拽住了他，他挣了几下都没挣脱。家丁早已见到出事，嘴里呼喝着便奔过来往水中跃去。
　　眼见着家丁从水中举起面色惨然、双目紧闭的她，他一瞬间感到，他会失去她的。

　　一路飞车回到王府，他一直拉着她的手紧紧握在胸前，再也没想去顾及如意。
　　她的脸上却一片痛苦之色，另一只手则紧紧护着小腹。
　　等到大夫背着如意偷偷告诉他，她竟然已有两个月身孕的时候，他痛得几乎晕了过去。这孩子，竟然再没了来这世上的机会，竟然就被西湖冰冷的湖水吞了去，他怎么对得起她？

　　父母知道后急忙赶来，他依旧呆坐在她床边，她却还没醒来。
　　父母亦是一脸惨痛之色，长孙竟然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没了。
　　如意仿佛是最后一个知道的。当如意一脸哀戚之色出现的时候，他忽然有一种想扑上前去掐死她的冲动。他死死地盯着如意，等回过神来时，不由惊得自己出了一身冷汗。

　　如意低低地道，“我只晓得她是你表妹，我如何知道你们两人之间有情。”他深知，假如没这回事，如意肯定会哭闹一场，如今见着情形，如意却再也无法发作了。
　　母亲哭泣着插嘴道，“原本，是打算让这孩子做妾的，希望媳妇你可以多担待一点。”
　　一听这话，如意脸色微变，愤然道，“原来，这事只瞒着我一个，这孩子分明是我嫁来之前就已有了。爹、娘，这事媳妇没法不觉得委屈。”
　　母亲自觉失了言，不敢再言语。他又如何敢分辨这孩子是成亲当日有的呢？
　　父亲咳嗽了声，清了清嗓子，道，“如今都这样了，这孩子也够可怜，怪只怪我儿子不争气，媳妇你多担待点吧。我们也不好委屈了这孩子，以后就给了她名分吧。”
　　如意低了头，只得应了声是。

　　一直到深夜，她终于醒来。只是身上的痛楚让她无法展颜，他呆呆看着她紧皱的眉头。
　　她心里却什么都明白，问道，“孩子没有了，是吧？”
　　他勉强点了点头。
　　一行清泪从她眼角直淌而下，从她苍白的脸颊流过，直流到脖子里。他伸出手去，轻轻拭了那泪，柔声道，“别哭，我们以后会有孩子的。如意已经应了，你不再是我的表妹，而是我的妾了，我们以后可以堂堂正正地在一起了。”
　　她却仿佛更伤心了，眼泪汹涌而出。
　　他俯下身去，轻轻抱住她的双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