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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恶兆之梦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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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自然孕育的生命不允许拥有自我意识和灵魂。奥陶琵斯诞生于守卫生命熔炉的使命,与其说是一种生命不如说是一种活着的傀儡。倘若傀儡、战争机器产生人类情感,毋庸置疑是违背使命的重罪。
但褪色者绕着他转了几圈,也没发现有什么“产生人类情感”的迹象。
“也就这样吧。”她评价。
“那么你呢?”奥陶琵斯问,“你褪色的罪孽从何而来?”
“那要看你是怎么想的。”
“我?”
“如果你认为自己有罪,那么我犯下的就是原初的重罪,如果你认为你无罪……”她说,“那么我也无罪。”
奥陶琵斯:“我不明白。”
“或许现在不懂,以后你有很漫长的一段时间来想明白。”
他又感受到那股轻视:“你也觉得我不配知道答案吗?”
“从未这样想过。”
“那么请你告诉我,你是什么?”
褪色者沉默片刻:“我是你的共犯。”
奥陶琵斯并不清楚共犯的含义,但他知道这个词意义重大。它意味着他们站在黄金树的对立面,誓言的两侧,都是可憎可恨的叛徒。
按在背后剑柄的手没有松开,生命熔炉赋予他的躯体、武器、祷告,一切力量,却没有赋予他能辨是非的灵魂。如今他只知道这是错的,他是错的,她也是错误的。唯一的正确做法,就是连同她一起自我谋杀,让罪恶的灵魂再次回归黄金树的树根。
但是……
他的手和心迟疑不定。
“不要着急,你还有很长的时间。”褪色者双手交叠在他的手部铠甲上,他能感受到那股属于人类的温度。她在开口说话,距离他很近,近到他能够听见血液在血管里流淌,心跳如同一条律动的河流,陌生且熟悉的血肉之躯。她说的是:
“我唯独不会欺骗你。”
有那么一瞬间,奥陶琵斯神使鬼差般地相信了她的话。
但之后,他把手从她掌心中抽了出来,巨剑归鞘,他在原地站定一刻钟,试图在她脸上寻找初见时那种走投无路的穷凶极恶,那种深可见骨的叛逆与戾气。最终他失败了。
因为褪色者在对他微笑。
不带恶意也不带友善,一个单纯的微笑。
奥陶琵斯怔愣了一瞬间,最后选择往前走,头也不回,试图将那个浅淡微弱的笑容置之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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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认识他?”
熔炉骑士走远,褪色者没有继续跟着他。蒙葛特忽然这样发问。
“算认识吧。”褪色者回答,看了几眼熔炉骑士离开的方向,也往反方向走,神色重归平静,“也就是我杀过他三次,他杀过我无数次的交情,怎么说呢,也算是生死之交吧……”
蒙葛特没有说话。过一会儿,他问:“那你认识我吗?”
褪色者觉得他的问题有些好笑:“你觉得我认不认识你?”
“……不。”他思索了一会儿,竟然这样回答,“我认为你并不认识我。你认识的人存在于比现在遥远的时刻,或许是从前,也或许是将来。”
“你们半神都喜欢这样胡诌和说谜语吗?”
“只是你表现得很明显。你并不属于这个时代,你所认识的我也并非我本人。”
“你说得也没错。”褪色者干脆利落承认,“远在你出生之前,我就已经是你的朋友了。”
“朋友?”
“很好的朋友。”
蒙葛特一愣,表情流露出一丝猝不及防的震惊。随后他竟然侧过头,不再与她对视。只留给她一个头发蓬松、长满幼角地后脑勺。
褪色者捏了捏其中一根芽角:“怎么啦,你是害羞了吗?”
他闷闷地说了一声别碰我。
褪色者顺从地收回了手,转而去摸他白色的头发。
“奇怪,为什么你们一家只有你是白头发呢?”
蒙葛特回答:“因为我是被诅咒的恶兆之子。”
“蒙格不也是。”
“他……”蒙葛特有些卡壳了。
“他正在地底下和真实之母玩血玩得正高兴呢,长得油光水滑的。”褪色者好心地替他补充。
蒙葛特不想理她。
“你喜欢金头发吗?”褪色者又问他。
“对我来说,什么颜色的毛发并无意义。”
褪色者摸了摸自己的头发,拔断一根下来,举到蒙葛特脑袋上对比。如出一辙的苍白,失色,被黄金所不喜的病态。
“……我倒还挺喜欢白头发的。”她说。
蒙葛特抬起头瞥了她一眼,背过身,彻底不搭理她了。
褪色者摇晃了他两下,实在不给反应,就算说“我会带你到雪山去”蒙葛特也毫无说话的欲望,最后只能作罢。
沿着路往回走,迷茫间又走回了王城内部。褪色者捻起一根火柴在黄金树根下企图放火,被守在树根下的树神官们发现追着逃跑了半天,直至她腻烦了直接一个恶神的火焰过去,把树神官全烧死才得个清净。
后来她在王城内部找了个锅子,又到外围砍了不少羊和熊,就直接在树根脚下、树神官的尸体上开火煮饭吃。煮了一大锅肉之后又没什么吃东西的心情,褪色者本身不需要进食,她只是闲着没事干而已。最后那锅大不敬的肉被她带回大街上放着摆摊卖,说是一卢恩一块,还被路过王城居民怀疑过是人肉。
“是人肉的话得加钱。”褪色者皮笑肉不笑。
一晚上全卖出去了,赚回来的钱勉强够一小袋子卢恩。褪色者抛着钱袋,轻车熟路地跑到王城最高处,艾尔登法环王座所在的地方。
这里空空荡荡,玛丽卡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完全见不到人。
顺着艾尔登王座往下走,很快就到了女神闺阁。这里依旧黑漆漆一片,隔壁葛德文的居所倒是还有光。
于是褪色者往他房间摸去。
出乎意料,没有见到葛德文的面,反而是被床帏所设下的一道禁忌所阻拦。层层幔帐内伸出一只戴黄金宝石护腕的手,示意褪色者过来。然后手臂的主人不轻不重地捏住了她的手腕,像是咬住伴侣后颈的雄狮。
“你就别打扰我睡觉了。”葛德文的声音沙哑,听起来似乎刚刚睡醒,“孕育生命可是非常耗费精神的。我可不是生命熔炉那种无脑下崽的英雄母亲。”
褪色者:“……”
褪色者:“……?”
母亲?什么母亲?
他用指腹轻轻摩挲褪色者尾指稍微凸起的骨节外侧,黄金饰品冰冷细腻的触感与他肌肤如出一辙。
“怎么,高兴得说不出话了吗?”
“你到底在说什么啊——”
幔帐背后传来一声不折不扣的嘲笑。
褪色者见鬼一样拍掉他的手:“我可什么都没和你发生,不要摆出一副在外面沾花惹草然后被搞大肚子后回来找我接盘的姿态。”
“是母亲这个角色一直这么狠心,还是只有你是这样?”
褪色者强装镇定:“你问问玛丽卡就知道了。”
葛德文也还只是在笑。
那只手轻轻抚摸她垂下的头发,猛然用力一扯,硬生生从头皮扯断了那一绺头发。褪色者还没来得及痛呼,腹部就感受到一股剧烈的凉意。
黄金葛德文的另一只手伸入了她的肚子,拽出了一串血肉模糊的器官。
“这些应该够了……”他语气中带有淡淡疲惫,“谢谢你过来,好心的褪色者。现在你可以自己去玩儿一会了,只是不要再试图烧树,起码现在不可以。”
褪色者还没来得及砍断他的手臂,就被赶出了寝室。
她有些呆滞地站在外面的楼梯上,左手是刚刚掏出来的慈悲短剑,右手捂住不断流血的腹部,一时间没有弄清楚状况。
——这辈子没吃过那么大的亏。
强敌可以杀死她一万遍,但不会使出这种手段让她吃瘪。
她勉强将腹部的伤口治愈,把肠子都塞回肚子里,然后发疯似的拍门、用癫火去烧,从黄金波动到兰斯桑克斯的雷电,所有大型杀伤力的祷告和战技她都放了一遍,但面前的建筑一动不动,比黄金树还要□□。
“葛德文……你他妈给我等着!”她在门外破口大骂,“你晚上最好别睡着,小心我提前让你先感受命定之死——”
乱砸了一通东西发泄后,褪色者蹲坐在外面的台阶上许久,直至白天再次到来,顺着血迹而来的树神官和罗德尔士兵严阵以待地围了她一圈,褪色者才肯动动手和屁股,拖着一把滴血的刀面无表情地从楼梯一侧跳下。
在密集丛生的树根间跳跃,她很快到达建筑密集的居住地。这里靠近黄金树脚,大多是黄金贵族的宅邸,褪色者绕了一圈,吓出了一圈黄金权贵们的惨叫,带着一路稀稀疏疏的血迹离开。
原本她打算往王城外围走,只是半途而废,最后躺在了王城大道以南的一个小喷泉里。
她主动沉入水中。
被水包围的感觉是窒息、密闭、绝望,在这种绝望中她才能平息无法遏制的怒火,还有如影随从的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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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沿着血迹一路跟着她到这里。
一只苍白得透光的手臂,从厚重的法师袍中伸出,拂过她湿漉漉的面孔。
那只手臂内衬上镶嵌红得发亮的魔法辉石,仿佛是鲜血在流淌。
如果有人曾见过褪色者作法师打扮,那么此刻就会发现这个男人所穿的魔法袍与她那套一模一样。被荆棘缠绕的罪人杖,能够强化荆棘魔法的暗金咒纹。苍白、病态又离群的异端魔法师。
褪色者在水里闭着眼睛,时不时从鼻孔吐出几圈泡泡,现在她没心情去搭理一个好奇心旺盛的过路客。
于是他从怀里摸出一个带木塞的玻璃瓶,打开瓶塞,往水里倒下。轻盈的液体,带着小麦发酵,刺鼻醇香的气息,浇了褪色者满面。
她依旧闭着眼睛,眉头却松开:“……你从哪里弄来的酒?”
陌生人说:“想喝一点吗?那就自己从水里面爬出来。”
轻柔而又渗着点冷意的嗓音。
褪色者隐隐约约觉得这把声音有些耳熟。她把头伸出水面,睁开眼皮,眼前的一切景象都被刺激性的液体渗透得扭曲,只能看到一片模糊的黑色。她眨了眨眼睛,涌出生理性热泪。
她擦着眼角说:“我倒真想来一杯。”
“今天不太顺?”
“自从来到这个鬼地方之后,基本上每天都不太顺。”
泪水涌尽,洗清眼睑内侧的酒,这时她才开始打量这位熟悉的陌生人。扫过去的第一眼她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半长不短的银色头发耷拉在黑色法师袍上,过厚的肩垫让人在第一眼产生“高大强壮”的错觉,但仔细一看,就能够发现里面包裹的是一位苍白高瘦的魔法师。
白发,垂下的尖顶法师软帽遮挡住眼睛,只露出瘦削的下巴。血红色的魔法辉石闪烁出妖冶危险的光芒。
“那你还挺倒霉。”他说。
熟悉的嘲讽语调。
褪色者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阿尔佩利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