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巷》三灭相

5、第五章*荒村

　　【荒村，衰景，矮屋，恶人，凶犬。】

　　料理完阿芈姨姨的后事，杜楸和学校请的七天假早已超时，尽管手机里塞满了老师和同学发的各种短信、未接来电，他都没心情看。

　　学校，杜楸不会再回去了。

　　他辍学了。

　　杜楸捏着一张回村的客车票，裹挟在倒米一样的人流中进了大客，其余的什么也没带。

　　一个半小时后，杜楸再次站在了幼年时的村庄。

　　他从小一直呆在福利院里，没有出来过，但有时，顾芈会带着他爬上福利院后那只高高的大铁桶，把着嶙峋的围墙，往村里看。

　　一阵旷野的风携带着麦田的清香抚在他稚气的脸上，碎发飘曳，眨眼一瞬，十年过去，早已是物是人非。

　　他幼年时生活的福利院只剩下了一片荒芜的建筑垃圾、无人接管，他的阿芈姨姨也去了遥远的天国，这个世界，毫不留情面地夺走了他好不容易拥有的一切。

　　须臾之间，杜楸感觉自己的心态要退化到阿芈姨姨没有出现在他生命中的时候了————无欲无求，不想活也不想死，就像那片屋后的野草，春来我生，寒来我亡，随波逐流，没有自我。

　　按理说，如果阿芈姨姨死了，杜楸是极大可能没有勇气活下去的。

　　光怪陆离的网络、高深莫测的知识、新鲜有趣的信息只能骗过一个孤独孩子的眼睛，如果他的“心”死了，那么他的生命，就像失去根系的野草，该枯萎的还是要枯萎的。

　　但是，杜楸他不可以。

　　这个世界上，还有他的“小弟弟”，等着自己去接他。

　　杜楸甩了甩头，在一旁的二手市场临时买了一辆破自行车，顺便买了一些鸡蛋、馒头当口粮。

　　他要去找阿芈姨姨的孩子，顾芈说，他叫顾寥，是“自古逢秋悲寂寥”的“寥”。

　　**

　　那座隔断了顾芈和亲人二十年的跨江立交桥现在建设得出奇的宏伟。

　　江风习习，伴着哗哗的行车声。

　　杜楸蹬着脚踏从上面穿行而过，一颗沉重的心都被洗涤得豁达轻快了起来，以至于，杜楸停在那个破财老旧的小村庄时，整个人是震惊的。

　　怎么会仅仅隔了一座大桥就让两个村子的贫富差距这么的大？

　　尽管杜楸曾经福利院所在的村子，从来也不是什么富贵村庄，但除去二十多年的经济发展，也要比这个村子好了不知道多少倍。

　　杜楸恍然想起顾芈之前的调侃来。

　　这个村子的人特别喜欢搞一些偷鸡摸狗、一致对外的勾当。

　　村民们非常的看重人的出身，如果是本村人那就是乐乐呵呵、怎么都好，如果是从别的村子来的，尤其是大城市、大县城来的干部，那必然要像水蛭一样蛛上去吸血，一吸就是一大群。

　　他们从来不相信政府会出钱给自己搞基础建设，每次县中心派人拉来的水泥、砖石、沙土，还没等施工队过来，就被村民偷偷摸摸你一车我一车地运走，背地里低价贩卖了。

　　反正卖多少都是无本的生意，卖多少赚多少，政府拉来多少，他们卖多少。

　　卖还不是单纯的卖，他们可精明的很，只是每次都从一大堆里挑出来一部分来卖。

　　每次有干部私下寻访，问到底怎么回事，为什么每次运来的材料都会缺斤少两，他们就会异口同声地说，村子里气候不好，有时候刮风下雨的，有损耗是正常的啦，不要担心啦，以后多备点材料不就好了吗。

　　油嘴滑舌的样子，让所有想功成名就，干一番事业的县城干部对这个“烫手的山芋”望而却步，避之不及。

　　不愧是你啊。

　　杜楸看着这个一脸穷酸样的村子，心道真是“穷山恶水出刁民”，这个村子想要改头换面，真得要天降“神兵”了。

　　杜楸倒过来脚踏，正想着往前一蹬，结果差点没一头栽进臭水沟里。

　　在满城四通发达的沥青路中，这个村子竟然还是清一色的黄泥大土路，坑坑洼洼，每一个坑凹都灌满了隔夜的雨水，污浊的，混沌的，就像溃烂脸上的爆痘。

　　杜楸放弃了骑行，直接推着二手自行车，去找顾芈和他说过的小弟弟的所在。

　　走在这样的村子里，杜楸感觉自己都是二手的。

　　*

　　终于，在几个村民蔑视和审视的目光下，杜楸找到了那棵梧桐树。

　　树体直插云霄，三人合抱，七月开花的它，竟然连一颗种子都没有在秋天结下，天际的树干孤零零的，挂着一片孤苦伶仃的残叶，肉眼可见的干枯和衰朽。

　　这棵树已经强弩之末了，或者说，已经死了。

　　杜楸把自行车抵在树干上，径直往矮屋里走去。

　　“汪汪汪汪！！！”

　　一只极凶的白色狮子狗扯着铁链冲杜楸吠道，面前盛汤的瘪壳铁盘被它两脚踹翻，发出哐哐当当的声响，即便如此，那只狗还是尽职尽责的吠他。

　　“汪汪汪汪汪汪！！”

　　杜楸简直想给它一脚。

　　“死狗你叫什么？叫的我的耳朵都累了。”

　　熟悉的声音从蹩脚的小土屋里传出来，一个佝偻的老妇人从更加蹩脚的木门缝挤了出来，那场景，像从歪头钢笔里挤出来的一滴腥臭的陈墨。

　　杜楸面无表情地站在矮屋外看着她一瘸一拐地走了出来，然后看着她一脸震惊地看着自己。

　　这个矮屋周围没有阿芈姨姨说的小栅栏，也没有阿芈姨姨怀着满心期待和忐忑拉开的小竹门，这里只有让人心烦的黄土、黄泥，以及那个肌黄面瘦的老人。

　　老妇人不见之前在医院里趾高气昂的样子，现在的她就像是从果肉里挖出来的桃核，只剩下了倔强但丑陋的硬壳。

　　她道：“你是来找他的？那个孩子？”

　　杜楸才不想回答这个“老不死”的问题，直接冷冰冰地回问道：“他在哪？”

　　老妇人显然和他想的一样，也问道：“阿芈呢？”

　　杜楸直接朝她走过去，站在她矬弱的身体前，用一片高大的阴影“回敬”她，鄙视地道：“阿芈姨姨不管你的事，孩子呢？！”

　　老妇人没想到杜楸会“大逆不道”地凑到她跟前数落她，着实给她风烛残年的精神吓了一跳。

　　对于这个年轻气盛的男人，她无论是拼体力、还是比斗嘴都是气力不足、以卵击石，老妇人到底也是个怕死的，往后踉跄地退了一步，瞥了一眼小土屋旁的小茅草房。

　　杜楸懒得同她掰扯，瞪了她一眼，朝茅草屋去了。

　　“你快带他走吧，这孩子一个穷酸命，偏偏嘴挑的很，喂什么也不吃，真的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傻的要命。”

　　老妇人在杜楸背后絮絮叨叨，这老人就算理亏，也要给自己收拾个台阶下，“带他走”这句话用的着她来说吗？

　　杜楸站在茅草屋前，看着那和自己差不多高的屋顶，逼仄的小门，感觉自己要带走的不是一个孩子，而是一条受到虐待的小犬。

　　自此之前，杜楸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小弟弟”。

　　按时间线推算，阿芈姨姨怀孕应该在福利院倒闭之前，在合租屋阿芈姨姨受不了臭味呕吐是妊娠反应，阿芈姨姨消失的那几个月是去生孩子了，如此看来，小弟弟已经10岁了。

　　母亲外出打工，没有父亲，一村子的“吸血鬼”，杜楸简直想象不出来，这个孩子是怎么在这个村子里活下去的。

　　杜楸拉开了那扇门。

　　随意搭建的茅屋没有窗户，一点光都照不进来，屋里一股潮湿闷热的霉菌味。

　　杜楸第一步踏进来时，怀疑自己进入了某个大型的荒废地窖。

　　没有孩子。

　　孩子呢？

　　“顾寥？”“顾寥！”

　　杜楸唤了几声，再往前走了一步，脚下踢到了一个软软的东西，低头一看，竟是一个孩子细细的手臂。

　　**

　　往后的很多年，顾寥一直记得杜楸带他走时的感觉。

　　那个让他叫她“姥姥”的人，之前对他不错，会让他去桌子上吃饭，给他找其他舅舅小时候穿过的冬衣穿，还会大方的让他躺在暖炕上睡觉。

　　直到一个自称“亲大舅”的人踢碎了门口的小竹门，嚷嚷着问“姥姥”要钱花，还说没有钱花的自己，找不到媳妇，成不了亲，感觉人生无望，遂要去自杀。

　　姥姥问他：“你怎么这么大人了还问老母亲要钱？”

　　男人道：“谁叫你是我妈呢？你要不是我妈，我会问你要钱吗？妈，我要死了！我要钱花！妈！”

　　“爱子如命”的“姥姥”瞬间被说服了，她想了一计，那就是借着问顾芈多要顾寥生活费的方式，讹顾芈的钱。

　　但多要来的钱，一分一毫都不会花在顾寥身上，非但不多花，还要少花，甚至不花。

　　顾寥便像一条病狗一样被扔在了堆放杂物和废品的茅草屋里，每天靠一些剩菜烂汤生活，日子过得和门口拴着的白狮子狗差不多。

　　夏天，茅草屋里酷热难耐，冬天顾寥裹着挂霜的茅草瑟瑟发抖地呼吸，他命大的很，硬是让他顽强地活到了杜楸来接他。

　　看见顾寥躺在地上的杜楸心上像是被人剜下来了一块，血嘶嘶地往下嘀嗒，扯动着传导痛觉的神经。

　　杜楸简直是用扑在地上的动作，把顾寥小小的身体捞了上来，哄道：“我来了顾寥，我是你哥哥，我来带你走，永远都不回来了。”

　　那个温暖的怀抱，顾芈身为母亲，都从来没有施舍过顾寥，杜楸直接抱他了个满怀。

　　不管严寒酷暑都不会抱怨和轻生的顾寥，骨头不是一般硬，此刻，杜楸近心口的温暖像久久未曾沐浴的阳光一样，捂热了他僵硬的四肢、关节，迟到了数年的委屈和疼痛在这一刻汹涌而至。

　　顾寥一把搂过杜楸的脖颈，把脸埋在杜楸的肩窝，温温的声音带着让人心碎的哭腔。

　　“哥哥，我好疼，我好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