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巷》三灭相

21、二一章*后盾

　　顾寥：“我的亲人找到我了，那哥哥呢？”

　　**

　　杜楸下班后，去菜市场买了晚上做饭要用的菜，回了家。

　　菜买了不少，还有从旧书铺子涛来的各种便宜闲书，杜楸没想叫屋里的两人开门，略显艰难地把装书的纸包用身体夹在墙上，空出一只手拧开门。

　　客厅没开灯，他家有个习惯，只要有一个人没回来就不能开客厅的灯，顾寥应该还在自己屋，客厅的电视亮着，一明一暗的，声音很小，放着王小袄喜欢看的动画片。

　　王小袄盘着腿坐在电视前的地上，听见开门的声音站起身，急乎乎又蹑手蹑脚地冲杜楸走过来。

　　杜楸把手里的东西放在玄关的脚垫上，换上拖鞋。

　　“啾啾叔叔你快来！”小丫头压着声音说，拽着杜楸的袖子，把他拖进了他的房间。

　　杜楸想不明白这个古灵精怪的小丫头又想和他玩什么角色扮演，笑着被她带到了自己屋，看着她关上了房门。

　　王小袄命令道：“蹲下。”

　　杜楸乖乖和王小袄对头蹲下，也装模做样地小声道：“怎么了么？小袄魔法师，是家里进怪兽了吗？需要我为你做什么吗？”

　　照以前，这小丫头早就活灵活现地和杜楸接戏了，但是，王小袄没有，她一脸严肃地瞪了杜楸一眼，一脸的“你怎么比我都幼稚，还是不是个成年人”。

　　杜楸：“……”

　　王小袄：“啾啾叔叔，今天你不在的时候有人来找哥哥了。”

　　杜楸：“哦？是他的同学吧？怎么了？”

　　王小袄：“不是同学！是个老奶奶！她说认识哥哥，我还偷偷听到哦，老奶奶是哥哥的亲人呢！不是她瞎说，老奶奶和哥哥真的有点像！奶奶还说，哥哥叫顾寥，她的儿子叫顾寂，已经去世了，她找了好久才找到哥哥，说完接他回去。”

　　杜楸一愣。

　　他在福利院的最后几年，听顾芈说过这个老人，是她喜欢的人的父母，是一对很和蔼可亲、识大体的老辈。

　　顾芈从来不和他说任何消极的故事，她有什么苦楚、艰辛都是一个人咬碎牙齿、吞进肚子，阿芈姨姨在杜楸面前只说他的事，关注和杜楸的互动，很少会说起自己的事。

　　仅有几次，顾芈便赞扬了这一对老人，可见他们有多好。

　　顾芈当时是因为愧疚才主动和老人一家撇清关系的，老人虽然只有一个儿子，但是亲戚朋友特别多，而且都是高知，两个人都有不少养老金，完全不缺她一个两袖清风、去了只会惹人闲话的穷苦女人照料，没有挂念的顾芈便自顾自地走了。

　　没想到，这对老人竟然一路找了过来。

　　杜楸神色暗了下来。

　　小袄眨巴眨巴眼，她又有点不知道怎么应付眼前的这个成年人了。

　　她是个很有同理心、敢爱敢恨的女孩子，特别会见人下菜碟地讨喜欢的人欢心，但是现在的杜楸毫无情绪，让一向觉得自己很高明的她完全无从下手。

　　“……啾啾叔叔？”

　　杜楸回过神来，下意识地供出自己的微笑，这么多年了，阿芈姨姨的招牌笑容竟然不知不觉继承到了他的脸上，也许连本人都没有意识到。

　　“我知道了，谢谢小袄告诉我这件事。”

　　杜楸笑，把小袄带起来，出了卧室，道：“我们还是先做饭吃饭吧，大家都饿了。”

　　**

　　三个人围在餐厅的方桌子上吃饭。

　　各怀心事。

　　餐厅上是一盏艺术灯，是杜楸贷款买的二手房子的原房主安上的，由三个垂吊的灯管组成，有点年岁了，碎了一管，剩下的两管透出来的光昏黄无比，犹如上空撒下了一把凝滞的薄沙，将三个人笼罩其中。

　　大家静静地夹菜，递进嘴巴，合动牙关，轻轻咀嚼，努力地不让磨碎食物的声音过大，打扰到其他人。

　　顾寥时不时地挪眼观察哥哥的表情，他知道王小袄已经把事情告诉杜楸了，这不是件小事，关系到两个认亲迫切的老人，以及……杜楸的反应。

　　顾寥已经做好了准备，只要杜楸不同意，那他就立刻回绝奶奶认亲的请求，他已经快成年了，能够承担造成的后果。

　　王小袄夹在这两人其中，左看看右看看，她敏锐地感觉到这两个表面平静的人的内心在经历一场风暴，暗潮汹涌、歇斯底里的风暴。

　　杜楸往嘴里塞米饭的筷子停了下来，有些不聚光的眼神突然定在一处，顾寥捕捉到他的异动，也看了过来。

　　维持平静的表情下，一阵刺痛从腮帮里面蔓延开来，带着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吃的太不专心，牙齿咬到腮帮肉了。

　　这下终于给应激状态下被动进入“屏蔽一切状态”的杜楸疼清醒了。

　　杜楸回过神来，抬起眼，发现顾寥在看自己，顾寥发现被发现后，立刻撇开眼，夹了一筷子菜花不太聪明地塞了一口，小袄也是，欲盖弥彰地夹了一块葱花吃了，又不好意思吐，硬生生就这米饭咽了。

　　他们怎么了？为什么有意无意地躲着我？杜楸想。

　　哦，是顾寥的事，他的亲人要来接他走了。

　　顾寥在担心我会不会同意，他在考虑我的感受，他在乎我的看法。

　　为什么呢？他为什么在意我的看法？

　　他想走就走呗，腿长在他身上，我又没拴着他。

　　而且，我能有什么感受呢？我应该有什么感受吗？很平常啊，人来人往，人去人归，很平常啊，我应该有什么感受吗？

　　他不用在意我的看法的，他开心就好，能多两个人照顾他，更顺我和阿芈姨姨的意。

　　腮帮的血管都很细，不会留很多血，只会猛地疼一下，没什么了不起，杜楸舔了一下，淡淡的铁锈味儿，和着米饭吃了。

　　他摸摸嘴角，笑了起来，道：“你们俩怎么了？一晚上怯生生的，就和偷油的小耗子一样。”

　　王小袄飞快地夹了一块大五花给杜楸，她深刻地感受到，现在自己最好不要插话。

　　“嗯？”

　　杜楸一拖腔，笑着看向顾寥：“小寥？你从来不瞒我的。”

　　顾寥也是豁出去了，径直道：“哥哥，你明明知道的…………奶奶今天来找我了，这么多年了，我……我，我很难说是一种什么感觉。”

　　对于这一份迟来的亲情，比起惊喜，顾寥更多的是惊慌，和害怕，抛开私人的情绪，他更怕他的哥哥会有所顾忌。

　　但是，杜楸没有说“你不能见他们，你是我的，是我养大的孩子，不能胳膊肘往外拐”这样的话。

　　杜楸只是直直地看着顾寥的眼睛，很郑重地道：“小寥，虽然我也很意外，但这不是什么大事，在所有人不知情和消息闭塞的情况下，他们依旧能不遗余力地找到你，足以见得，他们是非常爱你的，相信你也能感受得到他们的爱，这是属于你的……你……”

　　杜楸在换气的关头重新组织了一下语言。

　　他觉得这么一件小事，根本不用这么隆重地叭叭一大堆，用一句话就能概括。

　　他接着道：“小寥，你只管大胆地去，我永远是你的后盾，我永远兜着你。”

　　这也是他一直所做的。

　　**

　　王羽和黄敏回来了，接走了王小袄。

　　这对夫妻关系又好了一百倍，杜楸感觉自己只要看他俩一眼，就能被塞得十天不用吃饭的，不愧是精神伴侣。

　　王羽给他带来一行李箱的特产，都是没见过的新鲜玩意儿，吃的喝的玩的，杜楸对他连连夸赞：“羽哥去趟丈母娘家，这是换了一层皮啊！真叫人不好同日而语了。”

　　王小袄拉着杜楸的手，好容易被他声泪俱下的老爸哄走了。

　　王羽：“为什么我走了这么久，宝贝女儿都不想我！”

　　杜楸不是很理解这个小丫头，明明只有在一个屋檐下两天，期间他还一直在工作，没有怎么尽心地陪她，为什么这个丫头还对他这么依依不舍，走之前一直搂着他的脖子，还哭了。

　　杜楸摸摸她的脑瓜，道：“下次还来玩儿啊小袄。”

　　小袄揉揉哭红的眼睛，招招手，道：“一言为定啊啾啾叔叔，我最喜欢你了！”

　　大家都被她可爱的样子逗笑了。

　　**

　　顾寥和顾家老人相认后，杜楸一直都很忙，送货都送到了别的市区。

　　杜楸是没有什么好操心的了，回来晚了，回不来了，没功夫做饭，顾寥可以去他奶奶家吃，老人家房子200平，还能留宿。

　　与其说是忙了，倒不如说杜楸慌了，下意识地逃避，他自己没发现罢了。

　　终于有一次，老人拜访时，杜楸在家小憩。

　　老人喜气洋洋的，很时髦，情商极高，也很显年轻，一见面就给杜楸抱了一个满怀，杜楸第一次见，就被那种热烈、明媚的感觉灼疼了眼睛。

　　这种发自肺腑自信、充实、富足的人，和他这种脏兮兮、浑身上下只有一把瘦骨头能上称的人，完全不是一个世界的。

　　老人很感谢杜楸的付出的一切，和舍弃的一切，表示如果有需求，他们愿意尽最大的努力帮助他，说他还年轻，一切都能重新开始。

　　杜楸笑着沏茶，点头，好说话地先口头答应下来。

　　但是，杜楸从来都不可能主动央求别人，他也不会接受别人给他的东西，曾经的他是感受不到，现在的他是习惯性规避。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没那么重要的，不用为我做什么，他在心里说。

　　杜楸的那些浮于表面的“张扬”、“搞怪”、“好玩”只不过是飘逸在泡泡外的那一圈一戳即碎的幻彩而已。

　　他的内心从始至终都是荒芜一片，只不过很久之前荒芜里站着一个顾芈，之后又站着一个顾寥，继而，顾寥好像也要和他说拜拜了。

　　——荒芜，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