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巷》三灭相

19、十九章*救赎

　　杜楸在顾寥刚上初中的时候，给他买了一块可以打电话的电子手表。

　　但是顾寥非常抵触，十分惶惶不安地捧着那只被杜楸扣上手表的手，心中仿佛有一只担惊受怕的怪兽在无限渲染他的情绪。

　　最后，他实在忍不住，在回家午睡的时候将手表偷偷摘了下来，藏在了枕套里，拉上了拉锁。

　　偶然的一次，杜楸突发奇想大扫除，拆顾寥房里的床上用品，那块表掉了出来，崭新崭新，一点磨损都没有，显然是没带。

　　“小寥，你怎么没戴表？”

　　傍晚，顾寥一进门，家里没开几盏灯，只有玄关的一盏年代久远的老灯虚晃地亮着，氛围阴沉，空气死寂，杜楸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侧着脸看着杵在玄关的顾寥。

　　茶几上躺着那块表。

　　杜楸静静地问他，语气很平常，但顾寥感觉，自己像是一只做了坏事被主人发现、然后等着被踹一脚的死狗。

　　他看着那块表，感觉长长的表带就像投缳自尽的求死之人抛上房梁的一根白绫，要扼住他的脖颈儿，死死地收紧，他喘不上气来。

　　救命。

　　他在心里呼喊。

　　我不想带，我不想在手上带任何东西。

　　救命。

　　“为什么？”杜楸又耐心地问了一遍。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顾寥心道，他已经组织不起语言了。

　　“我……我我……不想带……我……”顾寥支支吾吾道，他的心仿佛裂成了两半。

　　一半叫嚣着：“哥哥花钱赏你的东西，你竟然恬不知耻地说不想要？你真是个喂不熟的死狗！畜牲！快说你能带，死也要带！不能辜负哥哥的一片心意！”

　　另一半颤抖着：“手上什么也不能带，很可怕啊，不能带，求求你，手上什么东西也不能有！求求你，救救我！”

　　杜楸看他半天憋不出个响来，叹了口气，起身关上了屋子里唯一的灯，瞬间一片黑暗。

　　“哥哥……”

　　顾寥以为惹杜楸生气了，小声道。

　　杜楸没有理他，换上鞋子，披上夹克，将顾寥和自己推出门。

　　杜楸揽过顾寥的肩膀，道：“走，带你去个地方。”

　　十几分钟后，他俩坐在了一家烤鱼店里，桌子上摆着一架滋滋冒油的青藤椒烤鱼，热腾腾的白色蒸汽在空中弥漫，对面坐着一个陌生的男人，很年轻，感觉和哥哥差不多大，杜楸叫他“张顺”。

　　张顺带了一副方方的眼睛，用一副博学多识、看透一切地神态打量着他们，笑眯眯地问道：“牡蛎，终于愿意找老同学叙旧了？”

　　“牡蛎”是“杜楸”两个字的看错版，是永远的校级第一张顺今生唯一一次的文盲时刻。

　　杜楸笑着回应，说了声：“那我不客气了”，然后，用干净筷子，把锅里的鱼头掰下了来，放在顾寥的盘子里，让他吃。

　　张顺：“难为你还记得我不吃头，谢谢了，长眼的东西吃起来真的瘆人。”

　　“不谢，举手之劳。”

　　杜楸看着顾寥没心没肺炫鱼眼睛的样子，转头把事情的前因后果说给了张顺听，张顺也掏出文件包里的笔记本记录着。

　　杜楸说完后，张顺快速地复盘了一边笔记本里的内容，“咔”扣上笔帽，道：“童年创伤。”

　　杜楸：“童年创伤？什么童年创伤会和不想带手表有关系啊？”

　　张顺摇摇头，把笔别在衬衫的侧口袋上，道：“不，不一定非得和手表有关系，还有还有一种可能，是个‘戴’手表的‘戴’有关。”

　　杜楸：“戴？你是说他的手腕不能碰，不能有东西束缚住对吗？但是我经常拉他的手啊？”

　　张顺没有说话，一脸深意地看着杜楸，面带诡异的笑容，给杜楸看得莫名其妙。

　　“得，大概又是我问了个愚蠢的问题。”杜楸摊摊手，妥协道：“张大心理医生，能治吗？”

　　张顺挑出一条鱼尾巴，唑了唑，又从锅里舀了一勺汤，浇在米饭里，炫了一大口，含糊道：“能啊，怎么不能，活人还有被尿憋死的嘛，楸子你走大运了，我最近和老师正好在跑这个类型的课题，你每天下午这个时候，把小……叫小寥是吧，送我学校门口，我们给他想办法，我们可是专业的。”

　　杜楸就知道找他没错，简直不知道该怎么谢他，便道：“那治好了，我按市场价给你。”

　　“唉！”张顺忙摆手，道：“这可不行啊，我可经常能联系到仝小雪，那姑娘要是知道我讹你的钱，我小命不保啊！”

　　杜楸：“那……你想要啥报酬？我可不想……”

　　“不想欠人情是吧？”

　　张顺笑，挑起一根光秃秃的鱼骨头给杜楸看，道：“那就用鱼情来偿人情吧？”

　　杜楸：“……”

　　张顺见杜楸不是很服气的样子，正经下来，道：“都是老同学了，还计较这些什么，当年的京城路三霸，除了我们仨没别人，嗯？”

　　“还有就是……”

　　张顺拿筷子尖儿隔空点点杜楸，接着道：“牡蛎，你可是我最想研究的实验对象哦，虽然你一直说自己很好，不需要心理治疗，但是你的内心那可不是一般的有意思……”

　　**

　　顾寥连自己都意识不到的“不敢带手表”的原因，在杜楸和张顺的帮助下，逐渐清晰了起来。

　　潜意识里，那段被顾寥出于自卫而被动蒙尘的记忆恢复了它原本的面貌。

　　“我记起来了……”

　　顾寥躺在黑色的皮质扶手椅上，欢欢睁开眼睛，道。

　　张顺：“可以说来听听吗？”

　　**

　　姥姥的村子里曾经有一个变态流浪汉，每次村口说书人讲荤段子时，他总在旁边蹭听，一边听，还一边骇人的咯咯笑。

　　这个流浪汉其貌不扬，脏兮兮的长头发里常年形成一个令人不齿的“生物圈”，恶臭无比，特别喜欢摸白白净净的小娃娃。

　　姥姥经常拿他吓唬小顾寥，说流浪汉是个男女通吃，尤其喜欢玩弄小孩的“变态”，如果被逮住了，那就是死路一条，总是不得超生。

　　小顾寥对他怕的不行。

　　一次，姥姥被双胞胎舅舅接到了县城去游玩，把他和落魄不想动的大舅留在村子里。

　　大舅嫌在家里，要无聊出蘑菇来，便在屋子里房柱子上栓了一根两指粗的麻绳，用另一头把小顾寥的一只手栓了起来，锁在了屋子里。

　　“省着你这个狗娃到处跑！等我回来再给你解开！”大舅道，锁上门，吹着口哨出去溜达了。

　　一切如常，小顾寥无所事事地蹲在地上，等大舅回来，一直等到钟表的时针指向了零点，大舅都没回来。

　　小顾寥尝试自己解开手上的绳子，但绳子太粗，他手太小，一只手发力根本解不开这个半死的结。

　　“咯咯咯咯咯……”

　　门缝里突然飘进来一阵熟悉的笑声。

　　“咯咯咯，小孩儿，里面是不是有小孩呀……咯咯咯”

　　门外流浪汉像拆礼物盒一样扣着锁门的链条锁，咯咯的笑声伴着咔咔的扣锁栓声，小顾寥如坠冰窟，不敢作声，拼命地扣手上的麻绳。

　　小顾寥深刻地知道这个流浪汉有多可怕和变态，也知道他们家的锁都是糊弄小偷的摆设，因为他明白，所以他剜心剖肺地想知道他手上的这根绳子到底要怎么解开？

　　“小孩儿，乖小孩儿，我要进来喽，让叔叔好好看看你……咯咯咯……”

　　流浪汉魔鬼一般的声音在整个屋子里回荡着，给顾寥幼小的心灵带来了撕裂性的打击。

　　小顾寥拼命地拽着那根拴着他手腕的绳子，无比希望自己的手能像假娃娃一样随时可以掰下来，就不至于像这样手和胳膊连着筋骨和皮肤，怎么扯也扯不掉。

　　大舅……大舅怎么还没回来啊！

　　怪物要杀了我……我该怎么办啊？！

　　他只来得及有这两个想法，所有的精力都在用来挣扎，但是糟糕和痛苦“结局”却不要钱似的往他的脑袋里倒灌。

　　被撕裂，被殴打，被溺毙，被制止呼吸的感觉一遍一遍在预演，冰火两重天都是不足为重的小儿科，以至于流浪汉终于撬开门栓，破门而入时，他整个人吓晕了过去。

　　“你干什么呢？！”大舅在流浪汉闯入自家的瞬间，跑回了家，拎起流浪汉，摔出了门，打了一顿。

　　顾寥潜意识里觉得，解不开的、栓住手腕的绳子远比没有给他造成身体伤害的变态流浪汉更加的痛苦，久而久之，迁移成各种变体，比如，手表、手环、手链等等。

　　**

　　理清前因后果后的顾寥心情放松了很多，他感觉自己能接受手表带在手腕上的感觉了。

　　“这是系统脱敏吗？”杜楸摆弄着顾寥的手腕，感觉十分神奇地道。

　　张顺：“嗯……算是吧，当未知的恐惧变成已知，一切的害怕就迎刃而解了。”

　　**

　　刚才还睡意深沉的顾寥，在杜楸躺在他身边后，再也睡不着了。

　　他静静地看着杜楸的脸，窗外的月光透过薄纱的窗帘，抚在杜楸的脸上，圈出一片好看的冷黄色柔光。

　　杜楸钟爱趴着睡，半张脸舒服的埋在软乎乎的枕头里，一只虚握的手放在脸外，鼾声很轻，轻到不仔细听，会听不到。

　　顾寥观察着杜楸的脸，小心翼翼地握住那只手。

　　他将手翻开一个角度，扣住杜楸的手背，用拇指推开被五指挡住的柔软温热的手心，揉了揉，又将杜楸的手指摊开，来了个单方的五指交叉。

　　顾寥的心脏砰砰直跳，是这个夜色浸满的寂静房间里最震耳欲聋、最惹人清梦的罪过。

　　最后的最后’，他将杜楸的手扣在自己的手腕上，沉沉睡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