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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十三章*风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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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顾寥其实也很难说清楚,自己对于杜楸的感情。
生日那天对杜楸的坦白,也只是他憋久了火气上涌,说的一句没过脑子的“废话”罢了。
顾寥开蒙早,一开口说话就能够记事。
姥姥对他爱搭不理,能给他一碗热饭、一张厚被,实属大恩大德,更不用说像个长辈那样亲亲抱抱举高高了。
那些血缘上的亲人都对他的存在嗤之以鼻,每次看见顾寥都会损他一句:“不检点的妈生出来的野孩子,活该没人疼。”
小小的顾寥没来由地沉浸在了来自血亲之间滔滔不绝的“恶意”之中。
这种恶意像每次暴雨后泥滚滚的坡路,裹挟着硌脚的沙砾,磨的人脚底生疼。
顾寥从小习惯了把自己封闭起来,学着不去感受周围人传递给他的情绪,他深谙此道。
会跑后的他,无所事事,就会光着脚丫子在村里的泥垢垢的黄土路上来回跑。
那几年,村里夏天的暴雨异常的多,顾楸便挡在晴天赶羊人会路过的土路,伙同三两个光着腚的山娃子,拦截从上坡滚下来的雨水,和着脏泥搭起一座座蹩脚的土桥,然后再一根一根的踩塌。
那时候的顾寥活得目中无人、没心没肺,虽然像个竟然有生命功能的瘦巴人干,但运动量出奇的大,一身的筋骨出生时被仙人点化了般,一旦不去到处疯跑,恐怕会自毁元神。
姥姥每次看见他,都会啐一口唾沫,骂道:“不愧是条疯狗,和他那个该死的妈没什么两样。”
说罢,就把门口大黄狗的狗链撇在了他手里。
“那么有精神,遛狗去,省着这条死狗天天套着铁链画圈,在院子里拉屎!”
当时的大黄狗年事已高,也就那个雄浑响亮的嗓门还能憋足了气,嚎上那么一段,那四条颤颤巍巍的狗腿,哪能经得起这毛头小子的折腾啊。
跟着顾寥跑了没有几个月,在一个晨露依稀的清晨,大黄狗趴在自己稀汤寡水的铁盘前,呜呜咽咽地嚎了几段哀转久绝的残腔,死了。
这条神狗在顾寥的心里地位很高,虽然每次出跑它总会拖累顾寥,让他还没跑到更远的地方,就悻悻而归,但是只要牵着它,那些喜欢挖苦欺负他的熊孩子们就不敢靠近他。
金色神狗的狗嘴只要轻轻一撅,能扎得出血来的利齿就会亮出来,发出油门发动的哼哼声,那便是,方圆几里,生人勿近。
就因为这样,他这个“被狗奶大的野孩子”的称号确确实实被落实了。
以至于大黄狗的尸体被姥姥揪住枯黄的尾巴稍儿扔到后山的乱坟场时,顾寥整个人都是懵的。
“她是不是把我妈扔了,她怎么把我妈扔了?我妈死了?”
为此,顾寥一直从骨子里恨这个给他饭吃的“姥姥”,他窝在自己的小茅屋里,作为一个最卑微的蝼蚁,唯一的反抗方式就是“绝食”。
“能了哈你!你是想死啊!爱吃不吃,饿极了你就扒树皮、抠草根吃吧!惯的你臭毛病!”
姥姥在反锁的屋子嚎着,茅屋的小破门一把锈锁根本锁不住,但是她诚心想治治他。
直到,女人疯了一样撞开门,把他从茅屋里拎出来。
顾芈:“你干什么?!这么小孩子你就这么把他锁屋子?还不给饭吃?”
姥姥:“你吼我干什么?他自己反锁的!又不是我锁他!爱吃不吃,他是天王姥爷啊,我还得追着上供?!”
“MD!!你简直不可理喻!!”顾芈也骂着,心想自己的亲妈怎么会是这么个邪乎玩意儿,然后抱着顾寥回了县城。
顾芈没有立刻带着顾寥去见杜楸,因为她从来没有下定决心和杜楸说自己未婚先孕生了个孩子。
顾寥,是她为了对未婚丈夫顾寂的思念而生的,属于留下了顾寂的一部分,但杜楸,那是当初为了她自己而留的。
两个可怜的孩子,顾芈更偏心这个陪了她一辈子的,至于这个真正的“亲骨肉”,倒更像个捡来的。
顾芈是个好姨姨,但她属实不是个合格的母亲。
顾芈暂时把顾寥寄养在了家附近的女同事家。
顾寥和杜楸小时候不一样,他是人稍一不注意看,就会溜出去的类型,而且丝毫不在意别人的感受。
几次出跑,差点没给顾芈的女同事吓了个半死,好在每次顾寥都会准时准点地贴着墙根灰溜溜地回来,和顾芈通过信儿后,女同事也就由着他了。
***
如果杜楸还记得初中时候的事,他就能在无数个睡懵发呆的午后,想起那几个碎在霓虹灯朦胧昏光里的场景。
但是顾寥却把第一次和杜楸见面的场景,在脑海里反反复复不知道盘了多少遍。
海县城的城区,拥挤中充斥着拥挤。
白天,人们像没头没尾的苍蝇贴着地面一顿划拉,为了生存,为了生计,不断重复一件又一件的琐事,吃一嘴又一嘴的哑巴亏。
到了夜幕降临,禁欲了一天的原始欲望像鼓噪的开水壶一样,从壶口争先恐后地涌出滚烫的气体来。
酒气,烟气,腥滋滋的脂粉气,夹着大油大腻的饭香弥漫在空气里,小顾寥不知道是被炫彩夺目的灯光吸引了,还是被味道迷人的宵夜馋到了,像只流浪动物一般误打误撞地闯入了成年人类的领地,饥饿地流连着。
然后,个头尚且矮小的他,把一个肥头大耳,满嘴喷臭水,一手搂一个美娇娘的肥膘大款绊倒了。
顾寥属实没想到自己贴着油花花的墙走,也能绊到人。
但是,那大款确确实实踉跄了一下,两个美娇娘架不住他那一身厚实的赘肉,只好勉强地稳住了自己。
只见,那头圆滚滚的大款,径直栽了个狗吃屎,现场给自己免费充值了一个画龙点睛的“猪鼻子”。
“噗嗤。”美娇娘一号属实没忍住笑出了声,被同事擓着胳膊拽走了。
然后,顾寥就被翻身而起的“猪鼻子”整个提溜了起来。
“我他妈的!操!怎么偏偏遇上了你这么个晦气玩意儿!!”
说罢,抡起拳头就给顾寥这个败家玩意儿“正骨”。
小顾寥当时怕惨了。
尽管他的理智是不卑不亢、无所不惧的,但他的尚且年幼的肉III身依旧会在块头极大的男人面前不受控制地颤抖。
顾寥认命地合上了眼睛,被揪住的领子从前面勒紧,卡进他的脖子肉里,死死别住气管,他连大黄狗那悠扬呜咽的哀鸣声都发不出。
“等等!”
一阵急促的声音制止了呼在顾寥脸上的拳风。
“杜小老板?你是要多管闲事?”男人恶狠狠地转过头道,顾寥虚弱地透过眼前交织的上下睫毛,在一层灰影中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
这个人肤色比一般人白,眉眼微挑,看起来极其年轻,最大恐怕都不到二十,穿着酒吧的制服,腰间围着条纹的半身围裙,眼中含着两挫亮光。
他一边解着衬衫袖子上的纽扣,一边笑道:“客人,这是我家酒店门口,我管我家酒店门口的动静,不算多管闲事吧?”
“卧槽卧槽卧槽!”大款大概全身除了没处花的钱,就没有别的拿的出手的东西了,满口没有其他可用的词汇。
大款把小顾寥扔到一边,道:“我今天真是好运气,送到虎口的倒霉事儿买一送一了哈?!”
杜楸不甘示弱地盯回去,把袖子撸到关节上。
大款:“杜小老板,念在你为人果断、仗义、会喝酒,我平时都敬你是条汉子,但是,你这么不识好歹,是不是不太好……”
“呵。”
杜楸好像打心里没想和他狡辩,直接一拳过去,给大款医治了一下面部抽搐的顽疾。
“我靠!”大款牙差点崩掉,扶着脸站直身体。
“好啊,好啊,敬酒不吃吃罚酒呵!”
大款从裤兜里摸出来一把弹簧II刀,比划着,周围围上来几个和大款有眼神交流的男人,把杜楸团团围住。
顾寥这才从心底里惊慌起来,他正要上前能再绊倒一个混球算一个,却一抬眼看见杜楸正在看自己。
杜楸轻松地一笑,看起来很有把握地冲他挑挑眉,让他快点走。
顾寥当然摇头。
杜楸瞪了他一眼,快速叹了一口气,口型道: 打110去,小傻子,我挺不了多久。
顾寥仿佛一下子被点醒,跑腿就跑。
等到他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环卫工人,借助对方的电话报了警,再走回去,杜楸已经不见了,门口只剩下了酒吧店主和大款,以及调解纠纷的警察同志。
顾寥悻悻地低下头,转脚要走,被送别警察同志和大款的酒吧店主给叫住了。
“小孩,快回家去吧,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顾寥看着那个大人,咽了一口唾沫道:“那个人没事吧?”
酒吧店主一愣,随即笑了起来:“没事,他命大着呢能有什么事,快回去吧,小心你妈妈揍你的屁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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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楸16岁之前不知道顾寥的存在,但顾寥却很早就知道杜楸,还看过杜楸入学拍的免冠大头贴,因为顾芈经常说。
顾芈身为顾寥的生身母亲,工厂工作等原因,一年母子团聚不了几次,就算团聚也说不了几句话,顾芈干脆一见面,就不停地说,但来来回回说得都是杜楸的事。
那会儿的顾寥也不过是个识点王八字的白菜,村里的学没上几次,只喜欢跑到村口听听说书老汉掰扯乡村土味狗血段子,肚子里没点文化,听顾芈谈起远在天边的杜楸,感觉自己在听天上神仙的日常起居,对杜楸的有种莫名其妙的崇拜。
去县城经历了惊心动魄的一次后,顾寥更加坚定了自己的看法,直到再次被顾芈送回了姥姥家,这看法才悄悄变了味。
院子里的大黄狗的故居被一只凶神恶煞的白毛狮子狗霸占了,这畜牲看见顾寥就咬,加长的狗链拖得满院子咝咝的响,吓得他躲在茅屋里,不敢轻易出去。
脚下一清闲起来,顾寥就在想,他不是顾芈的儿子吗?他不是顾芈的骨肉吗?为什么顾芈不把自己接在身边养着,要留他在这不收人待见的地方独自发霉?她不喜欢自己的孩子吗?既然不喜欢,又为什么生了他呢?
问题终究是问题,顾寥小小的脑袋就算整成筛糠一样也是无济于事,想不明白。
但有一点是确认的,顾寥和顾芈一样,很难去恨一个人,他对“抢占”了母亲的杜楸恨不起来,反而升生出来点“瞻仰”的微妙情绪来。
顾芈说要他等,说哥哥将来一定会接他回去。
顾芈从来不打诳语,顾寥信了,他一直在等。
等到酷夏参透了世事浮华只一瞬,变了一张热脸成了凉秋。
村口坐在田垄上瞎聊天的老头老太太越来越多。
等到村里冷得一张人皮都起了霜,落下一层白如死鱼鳞一样的死皮,那个人终于带着熟悉的气息再次出现在了顾寥面前,将他永远带离了这里。
都说秋风飒爽,秋风飒爽,无知的顾寥没有概念,只觉得这四字词语跑在唇舌间音调很好听,韵味十足。
那天,哥哥把他安置在自行车的后座,他死死揽着杜楸的腰,冰冷的肢体感受着对方腰窝和暖的温度。
他顺着杜楸略显嶙峋的脊背看上去,见杜楸浅色的发丝曳动,露出冻得粉红的耳朵。
杜楸腰间宽松的衣服一次一次鼓噪在他的脸上,顾寥知道,那是江边凛冽的江风在作祟,但是,他的心,同样也罪行不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