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眉》枕庸

3、眼盲

　　姜晚眉与钟黎所处的这间厢房华丽贵重，织金的纱帐在眼前影影绰绰，屋里灯火辉煌，一对龙凤喜烛混杂其中，显得格外明亮，是东坡词里的“故烧高烛照红妆。”

　　灯影交错间，姜晚眉看见了那人。

　　钟黎坐在桌旁，一身大红喜服衬出了修长的身形，通身都是清冷孤傲的气度，顺着衣领往上看去，是一张谪仙一样的面容，下颔清秀，薄唇轻抿，发丝垂落在耳鬓，这副仪态与姜晚眉印象中的公侯贵子相较甚远。
　　唯独……唯独眼睛上覆了一条红绸。

　　姜晚眉用了少顷时间反应了一下这并不是婚礼中的哪项习俗，又用了片刻时间猜测了一下这会不会是钟黎的什么癖好。

　　然后确定了一件事。
　　为什么没有人告诉她——润安侯世子钟黎，是个瞎子？

　　姜晚眉满是踌躇地看了自己的夫君一会儿，然后迟疑开口：“你……看不见的？”
　　这便是姜晚眉同钟黎说的第一句话。

　　桌边坐着的男人小幅度地点了点头，薄唇动了动，声音如清霜寒雪一般：“自幼眼盲，双目不能视物，嫁与我为妻，委屈公主了。”

　　姜晚眉终于明白了上京城的百姓在替她可惜什么，她虽不在意皇帝会将她许给哪户人家，却也曾在午夜梦回的时候幻想过自己的夫君是个怎样的人，又或者是值不值得一个女子托付终生。
　　她甚至想过最坏的结果，公侯王府之家的子弟多是纨绔子弟，只要能让她有能力查清生母的死因，她也可以忍受。

　　可她万万没有想到润安侯世子钟黎竟是这样的，长得跟谪仙一般，却双目不可视物，这……

　　不知想到什么，姜晚眉竟松了口气。
　　她抬手扯下头上半挂着的盖头，摘了沉甸甸的累金花冠，又将钗环首饰一并卸下，然后靠到床边的柱子上——歇歇。
　　太累了，嫁个人跟打仗一样。

　　怪的是钟黎始终在桌边安安稳稳地坐着，压根没有要开口说话的意思，连嘴角的弧度都没有变过。
　　姜晚眉有些不自在，像是要找点话说似的，便开口：“咱们既然成了婚，日后就相敬如宾吧，你这眼睛也不方便，今夜就别忙别的了，早点休息？”

　　这话说得十分含糊，但姜晚眉相信钟黎一定能听懂。

　　果然见钟黎微微颔首，扶着桌子起身，淡声道：“公主早些歇息，我去西厢房睡。”

　　姜晚眉看钟黎摸索着向外走，竟是十分不熟悉的样子，便猜测此间厢房应该是府中人为了他们成婚特意置办的，钟黎原本的住处不在这里。

　　“等一等。”姜晚眉在钟黎即将伸手碰到房门的时候叫住他。

　　“怎么？”那头的言语仍是十分冷淡。

　　姜晚眉向来冷静自持，从没有过这么踌躇的时候，一方面觉得她嫁入润安侯府本就是为了让自己有个落脚的地方，不必与钟黎有什么夫妻之实，他择房而寝正中下怀；可另一方面却又觉得钟黎有些可怜，清清冷冷一个贵公子，新婚之夜却要摸索着路出去睡……

　　他到底是眼盲。
　　罢了，姜晚眉在心里默默叹了口气，也不管钟黎看不看得见，硬是在脸上挤了个笑容出来，说：“外面下雪呢，更深露重，别出去了。”

　　言外之意，是让他在这屋里睡的意思。

　　钟黎脸上仍旧没有生出什么波澜，静默了一瞬，然后在姜晚眉的注视下点了点头，“也好。”
　　他说着便转身回来，想是实在不适应屋里的环境，行动间竟是十分艰难，才刚堪堪避开桌边的圆凳，冗长的衣袖却又不慎碰到了桌子上的茶壶。

　　眼看着他要碰到床边燃着的红蜡烛，姜晚眉“腾”地一下站起来，连鞋子也来不及穿好，上前将钟黎拦住。
　　“你要做什么？”

　　鼻尖充盈着女子身上的海棠香，察觉到发生了什么，钟黎呼吸一滞，缓慢说：“我想去拿套衣衫。”

　　姜晚眉垂目看了他身上冗杂繁复的喜服一眼，又回头看了看自己身后的箱匣，抿唇道：“我去给你拿。”

　　钟黎没拦着，他实在看不见。

　　姜晚眉不是娇生惯养的公主，并不觉得替钟黎取件衣服有什么受累的，将衣衫递给钟黎以后还问：“要我帮你换吗？”

　　钟黎接衣服的手顿了一下，然后又不动声色地将情绪收敛起来，微微摇了摇头，“不必。”

　　这人真是话少得可怜，姜晚眉也不强求，虽说她已经嫁给了钟黎为妻，但与他毕竟没有夫妻情分在，更何况她原本也没想和钟黎好好过日子。
　　虎狼窝里又哪有什么安生日子可言呢。

　　姜晚眉默默回到床沿上坐下，然后便抬眼觑向钟黎。
　　只见他隐在屏风之后，一身繁复的喜服被褪下，逐渐露出男子的身形来，更显得整个人清疏朗逸，有一股子列松如翠的独绝之气。

　　钟黎眼盲，并不知道那架屏风是绢纱的，人隐在后面什么都看得见，如果他知道，定然不会这样换衣服。
　　因为褪下那件红色的亵衣之后，是男子莹润的胸膛。

　　姜晚眉咽了一下口水，大概是因为钟黎不知道自己在看她，所以看得更加明目张胆了些。
　　这人真是好皮囊。

　　钟黎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姜晚眉已经盯着自己看了个全程，换了衣服之后还是冷清清地从屏风后面转出来。
　　一身月白常服，因要就寝，便没有再穿外衫，只这么一身走过来，便已经足够将他捧到高处不胜寒的的地步了。

　　待人摸索着走近，姜晚眉才发觉他眼睛上覆着的红绸也已经被换下，取而代之的是一条白绢，十分飘逸。

　　“你……”姜晚眉往床沿的一侧挪了挪，有些试探地开口，“你要坐吗？”

　　钟黎没有立刻答话，而是思索了片刻才说：“烦请公主帮我拿一套被褥，我睡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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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睡地上？”姜晚眉下意识的抬头去看外面因雪连连的天，又打量了一眼钟黎弱不禁风的身子骨，这种天打地铺不会睡出病来么。

　　谁知钟黎十分坚持，“我与公主只有夫妻之名，不好唐突了公主。”

　　唐突个屁，姜晚眉心里暗骂一声，却到底没有骂出来，而是对着钟黎叹了口气，“你我已成婚，这婚虽是因利而成，但夫妻之名便是夫妻之名，睡哪里都是一样的。”

　　姜晚眉也不知自己怎么就接受了钟黎，但不得不承认的是，钟黎这人十分知礼，说话做事又谨小慎微，她对他虽无情分，却也讨厌不起来。

　　夜已经深了，那对红烛还在高燃，大有一种一燃到天明的架势。

　　姜晚眉合衣服躺在床上，感受着身侧男子平稳至极的呼吸声，心里一上一下地，雪夜太静，除了蜡烛偶尔爆出的灯花声，她只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噗通、噗通。

　　钟黎这人实在太安静了，比安寂的雪夜还要少言寡语，自从被姜晚眉劝说着躺上床之后就再没有什么动静，他睡觉时也不曾将那根覆眼的白绢摘下，因而姜晚眉并不知道他有没有睡着。

　　又过一些时候，窗外的风雪似乎停了，姜晚眉撑起一半上身，于烛火灯晕下打量钟黎的脸，鬼使神差地唤：“钟黎？”

　　原以为这一声过后不会有什么回音，却不想静默片刻之后，钟黎竟低低地“嗯”了一声。
　　他也没睡着。

　　姜晚眉眼睛一挑，饶有兴致地问：“你也睡不着吗？”

　　又是低低地一声“嗯”，然后就再无话说。

　　姜晚眉早已经睡意全无，端详着钟黎眼睛上覆着的那层白绢，终于还是忍不住说：“我见你不喜红色，箱匣中尽是素色衣衫，想来都是凭着你自己的喜好置办的，那你这眼睛，是后天盲的吧？”

　　钟黎默了一瞬，似乎没想到姜晚眉能观察到这个份儿上，想了想便答了：“是，幼时随父兄狩猎，不慎摔了马，醒来以后便盲了双眼。”

　　姜晚眉自小在药庐长大，见过各种各样的病人，自然也有如钟黎这种情况的，不由道：“这不是顽疴固疾，若是细心医治应该有复明的可能，侯府贵胄，竟没有替你诊医问药吗？”

　　“治过了。”钟黎显然不愿意聊这个话题，刚缓和下来一些的气氛又变得冷冰冰的，他侧了侧身，说，“公主若是觉得委屈，我们可以和离。”

　　竟还生气了？
　　姜晚眉笑了笑，悠悠说：“天家赐婚你也敢和离，不要命了？”

　　钟黎再没说什么。

　　整个屋子又陷入到刚才那种诡异的静谧里，耳边只剩下冷风敲击窗棂的声音，和久久都燃不尽的那对龙凤花烛。
　　姜晚眉就在这样的静谧之中，度过了她的新婚之夜。

　　次日醒来的时候已经不早了，积雪未消，那对龙凤花烛当真燃了一夜，蜡痕顺着桌子落在瓷枕地上，红艳艳的一片。
　　姜晚眉环顾四周，这才恍惚地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嫁入了润安侯府，而床榻上空荡荡的，她的夫君钟黎竟已经不知去向。

　　“玉屑。”
　　小丫头应声就进来了，笑着说：“公主醒了，奴婢服侍公主梳洗吧。”

　　“钟黎呢？”

　　玉屑往窗外看了一眼，疑惑道：“世子方才还在院中枯坐，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

　　在院中枯坐？

　　姜晚眉走到窗边看了一眼，昨夜风雪甚大，积雪足有四指高，院子里积雪未扫，石桌石凳上的雪却已经被人清理干净了。
　　钟黎就是在那石桌旁枯坐？

　　姜晚眉垂头笑笑，却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只是觉得钟黎体弱多病的，在院子里坐着不冷吗？

　　忽然生出一种自己是在瞎操心的想法，姜晚眉摇摇头，接过玉屑捧过来的巾帕，说：“我自己来吧，你去找一找钟黎，过会儿还要去向侯爷侯夫人请安，别迟了。”

　　玉屑一脸疑惑地去了。

　　姜晚眉便自己穿戴妥当，顺手将床帐拢起来，目光往床上那对玉枕上落了一瞬，然后瞬间僵住。
　　她任由床帐散落下来，伸手往钟黎的枕头下一摸。

　　摸出来一柄匕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