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眉》枕庸

2、出嫁

　　宫苑中如沐清霜。

　　仰头望去，天上一轮明月洒下满地清晖，似痴狂的囚徒在高歌诉孤寂，何处人长久，何处共婵娟。
　　中秋已经过了，姜晚眉的外祖父早已在她入宫前病故，她已无可遥寄之人。

　　东侧殿里传来玉屑压抑不住的哭声，姜晚眉心中一沉，半晌才叹了口气。

　　一个女官挺着一口气到最后也要说给她知道的消息，未必是什么假消息，更何况在此之前她也听过一些关于她生母的闲言细语。

　　魏娘子是何等的风姿品貌，却平白无故遭了人的嫉妒，在这上京城里殒了性命。姜晚眉那个天潢贵胄的皇帝父亲对此置若罔闻，到头来连个名分都不肯施舍。

　　“可怜我母亲对你一厢情愿。”
　　姜晚眉摩挲着腰间的玉佩，似是睹物思人，想的除了那含冤而终的母亲，还有这覆巢将倾的皇城。

　　大承建国两百余年，屹立不倒的扶堂之木至今已生蛀虫，权贵当道，纨绔盛行，像魏娘子一样被人构害致死的冤魂数不胜数。
　　而那始作俑者尚不曾浮出水面。

　　姜晚眉任凭月光摔打在自己身上，如披重孝一般，她心里十分清楚，想要查清生母的死因，就先要让自己在上京城里站稳脚跟，单靠这个不得宠的公主名号是不行的。
　　她必须摆脱皇后的监视，离开这座囚人的皇宫。

　　而她也深深明白，自己已经彻底蹚进了上京城的这滩浑水之中。

　　宋尚仪的死并没有在宫中掀起一丝一毫的风浪，庆云殿里也还是一如往昔，除了宫女玉屑哭肿了的一双眼睛。

　　婚期将近，姜晚眉晨起用膳的时候失手打碎了一只玉碗，碗中的银耳羹滋滋啦啦泛了黑影，玉屑吓得花容失色，“公主，有……有毒！”

　　姜晚眉点点头，自顾自又去夹盘子里的小酥糕，神色十分自若，边吃边说：“去禀报给皇后吧。”

　　这宫里有人容不下姜晚眉，她看着那碗被打翻在地的银耳羹，心里有了些猜测。

　　公主的吃食里被人掺了毒，这绝非是一件小事，所以半个时辰过后来的不只有皇后，还有姜晚眉进宫以来几乎就没见过的皇帝。

　　“参见父皇母后。”姜晚眉恭谨行礼。

　　大约是锦衣玉食最养人，帝后年过四十，却都不显老态，尤其是皇后那一身贵气的装潢和头上累金的九鸾凤钗，日头下一照更是夺目。
　　这便是姜晚眉过往十数年间不曾见过的天家威仪。

　　是皇后先开口说话的，她看向那跪了一地的宫人，“九公主的殿里竟会出这种害人的东西？来人，给本宫搜。”

　　顷刻便有人去搜宫，庆云殿的小宫女吓得哭喊，又被皇后身边那几个老成的嬷嬷按住了，一时间整个宫苑乱成一团，帝后坐在正殿里等结果，姜晚眉便十分拘谨地坐在一旁奉茶。
　　她至今都不太懂皇家的礼仪规矩，好在生来便是个谨慎的人，行至今日也不曾出过什么差错。

　　按理说这幕后之人敢在公主的膳食里下毒，必定是已经想好了万全之策，不会露出什么马脚来，搜宫也不过是走个过场，根本不可能搜出什么东西。

　　偏偏却有人在苏嬷嬷的床底下发现了一包拆了封的砒|霜，传了太医上前一看，与银耳羹里的是一种毒。

　　昨日还在众人面前颖指气使的苏嬷嬷登时抖成了筛子，连声哭喊，请求帝后与公主饶命。

　　姜晚眉冷眼看着，并没有说半句话，倒是皇帝气急了，摔了一只茶盏，正落在苏嬷嬷膝盖边上。
　　“放肆！敢对公主下毒，你们是活得不耐烦了吗！来人，给朕拖出去，即刻杖毙！”

　　很快便有侍卫上前拖了不住哭喊的苏嬷嬷出去，皇后的脸色惨白，却一句话都没插上。
　　殿外跪着的小公女大约没有见过将人杖毙的阵仗，伴随着苏嬷嬷的惨叫，还有几个小宫女的惊泣声。

　　很快这些声音便都消散了，随着苏嬷嬷的死。

　　皇帝端起新奉上的茶盏抿了一口，终于把目光投落到姜晚眉身上，幽幽道：“这宫里真是越发没规矩，区区一个奴仆，竟敢做出戕害主子的事情，眉儿，你受惊了。”

　　姜晚眉垂头含笑，知礼慎微，顺着皇帝给的台阶往下说：“许是眉儿入宫不久，不得人心，才让底下的人生了憎恨的心思。”

　　“这宫里确是鱼龙混杂……”皇后叹了一下，接了话，“本宫原本想着苏嬷嬷为人老成，在你身边可以多照顾你，不成想她自己就是个没心肝的，可见这些个宫人没有一个是值得信赖的。”

　　姜晚眉又笑，“娘娘说得是，眉儿在宫里也是镇日诚惶诚恐，生怕自己言行有失，折辱了皇家颜面。”

　　皇帝沉吟一声：“你若住不惯这皇宫也不打紧，朕可以将你与润安侯世子的婚期提前，日后出了阁，便不用惧怕这些深宫之事。”

　　姜晚眉本就是想要引出皇帝这话，闻言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顺从道：“眉儿的婚事，自然都听父皇与娘娘的安排。”

　　出了一场投毒的事，死了一个无足轻重的苏嬷嬷，帝后却好像更开怀了些，从庆云殿走的时候甚至挂上了笑意。

　　姜晚眉也笑，只是在送走帝后之后便收了那点笑容。

　　玉屑踌躇了许久，终究忍不住问：“公主，那苏嬷嬷，您……”

　　“你以为是我故意诬陷苏嬷嬷？”姜晚眉失笑，一双秋水杏眸泛上了一些温和，缓缓否认，“我怎么会蠢到给自己下毒。”

　　玉屑那张小脸这才露出了惊恐的神色，“所以那苏嬷嬷真的胆大包天到给您下毒？”

　　姜晚眉却摇了摇头，“一个老嬷嬷，又哪里来的这胆子？”

　　“……那。”

　　姜晚眉起身拍了拍对她越发忠心的小丫头，“你想那么多干什么，我都不想。”

　　其实皇后有一句话说的是对的，这宫里确是鱼龙混杂，各人怀藏着各人的心思，今日对你笑脸相迎，明日便是明枪暗箭，像姜晚眉这般毫无根基就入宫当了九公主的人，最容易招人嫉妒。

　　今日之事是不是苏嬷嬷所为不好说，苏嬷嬷是受了什么人指使也不好说，幕后之人究竟想要干什么更不好说。
　　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帝后借着这件事把姜晚眉的婚事提前，有凭有据便不会显得唐突，更不会落下一个苛待子女的噱头。

　　日后他人议论起来，只会说九公主在宫中被人嫉妒，帝后怜惜女儿，这才尽早送其出了阁，而不是帝后忙着整顿朝纲，不惜将流落在外的女儿接回来上赶着与朝臣结亲。

　　姜晚眉深知这个道理。
　　她不急，更不恼，仇恨和疑虑在她的心里埋下了一颗种子，风一吹就是草长蔓发。

　　既然已经身入樊笼，她便不怕风起云涌。
　　生母的死因她一定要查，那位高权重之人她也一定要斗。

　　姜晚眉很清醒，她一直都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是一份皇族威仪之下的小心翼翼，是贫寒出身的傲然骨气，是想要正一正这不公世道的凛然之心。

　　——

　　婚期提前到冬月初，初雪的时节。

　　姜晚眉蒙了盖头，一身喜服上了花轿，十里红妆，九其十宜，风风光光地嫁入润安侯府。

　　身后是十里红妆，整个上京城都张灯结彩，看热闹的百姓将上京长街围了个水泄不通，许是良辰吉日征瑞雪，不多时竟有雪花飘落下来。

　　出宫门的那一刻，姜晚眉躲在轿子里悄悄掀了盖头，透过轿窗看向宫外的尘世。
　　皇城好风光啊，飘飘扬扬的雪花肆无忌惮地洒向人间，为城中的琉璃瓦添了白，给轿夫的大红头巾蒙了尘，给姜晚眉身后的十里红妆添了一层朦胧。
　　这便是……上京城。

　　可即便雪下得如此大，那些看热闹的百姓依旧没有散去的意思，笑闹声经久不绝，花轿行过的时候，姜晚眉可以捕捉到几个清晰的字眼。
　　“九公主。”“润安侯世子。”“郎才女貌。”

　　以及一句“可惜。”

　　累金的花冠压得姜晚眉脖颈有些酸，她不由地靠上了花轿，心想……可惜什么呢？

　　我要的是润安侯府的地位，皇帝要的是君臣和谐的局势，润安侯府也不过是操持了一场婚事、娶了一位不得圣宠的公主。
　　实在没什么好可惜的。

　　就这么出了一会儿神的功夫，随行的玉屑已经在花轿外面小声叮嘱，“公主，将盖头蒙上吧，前面就是润安侯府了。”

　　“礼同掌判，合二姓以嘉姻，诗咏宜家，敦百年之静好。”

　　姜晚眉的盖头绣得过于严密了，即便是趁着厅上的红烛也看不清眼前人，只是懵懵懂懂地被喜娘搀扶着，一手扯住了大红色的绸缎。
　　绸缎的另一头便是她那未曾谋面的夫君。

　　即便是怀着利用的心思，姜晚眉也禁不住在心里问上一句，这润安侯世子钟黎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呢？

　　就这样蒙着盖头拜了高堂，又在一众宾客的笑闹声中被催促着回了厢房，出嫁之前皇后派了宫里的嬷嬷给姜晚眉讲成婚的条条状状，她知道眼下是要她等钟黎来。

　　外面花天酒地，里面独守一房。

　　姜晚眉以为这一等总得有一两个时辰，谁知不过两刻钟，便听见房门“吱呀”一声响。
　　钟黎进来了。

　　厢房里很静，静到姜晚眉可以听到钟黎极为缓慢的脚步声，且有人扶他，扶着他的人将他送进来便又退了出去，紧接着又是“吱呀”的一声门响。

　　屋里只剩他们两人。

　　静默。
　　落针可闻。

　　姜晚眉自问是很有耐心的人，这么面对面地坐了一盏茶的功夫，却也有些沉不住气了，为什么钟黎还不掀盖头？

　　她想出声问一句，却又觉得有些不合规矩，于是还是相对沉默。

　　足足有一刻钟的时间，姜晚眉终于在一片静谧中捕捉到了那么一丝声音，是钟黎提起桌子上的茶壶给自己倒了盏茶，她甚至还能听到唇齿碰盏的声音。

　　姜晚眉失了耐性，抬手自己掀了盖头，然后彻底愣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