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生》也逢春

7、重逢

　　“小松，你不舒服吗？今天脸色这么差，我看你盘子里的东西都是原封不动的。”

　　霍松节身体不好大家这两年也是有目共睹的，一起长大的沈逐更是清楚，偏偏就他自个儿一点都不放心上。泄完洪的闸门终于开始觉察到身边的异样，话音刚落，边上的两个室友也开始紧张起来。

　　“对啊霍松节，要不下午的课别上了，叫你家司机赶紧接你回去。”
　　“不打紧，我上完课再回去。”

　　霍松节越想逞强，这副身子就越嚣张，才一句话的功夫，连腿都有些打颤，现在看来不光明天的课上不成，连今天下午的课都够呛。

　　“下午是英语和语文吧？”
　　霍松节抬手看了眼时间，众人见他终于有所松动，赶紧再推一把——

　　“嗯，这两门是你的强项，况且我们都有笔记，下周回来你想看谁就看谁的。”
　　“你不放心我们上完课就拍给你，这样你在家都可以用功！”
　　“是说，赶紧回家吧，不急这一天半天的！”
　　沈逐也掏出手机一看，“十二点半，这会儿路上车最少，快让霍叔过来接你回去！”

　　于是三个室友你一句我一句，终于送了霍松节回去收拾东西。

　　上课的铃声回荡在校园里，霍松节一个人背着包坐在寝室的椅子上，睡了一觉起来，隐约觉出胃里有些疼痛。他左手压住上腹，刚几乎没吃什么，这会儿应该不至于再腹泻。接着他拿出手机跟老师告了假，再翻出通讯录，准备打霍叔的电话。

　　对面一声接着一声，久到霍松节都有些恍惚，电话才通了。

　　“小少爷？您下课了？”
　　霍叔擦擦老迈的双眼，定睛看一眼手机显示的时间，按说明天才是小少爷回家的日子，现在下午两点，应该正是上课的时候，小少爷怎么这会儿打了电话过来。

　　“小少爷，我现在要去接大少爷回家，您有什么吩咐吗？”
　　霍松节开始迟钝的大脑晕乎乎地转着，哥哥今天从国外回来，而国际机场在遥远的另一头，霍叔这么一来一回的，怕是太不方便。

　　“哦，没事儿，就是问问，那霍叔您继续忙吧。”
　　霍叔直觉小少爷有所隐瞒，但又觉得怕是问不出什么，便小心叮嘱，“小少爷，有事儿记得打电话！”
　　“嗯，知道了霍叔。”

　　也许是从前在外面吃的苦刻进了脊髓，学校离霍家几十公里，霍松节根本没想到直接打车回家。他查了查手机地图，正好有一班直达车可以到家附近，霍松节缓过口气，把棉质校服的拉链推到顶，站起身下楼去乘那班公交。

　　周四的下午三点，车上已经挤了不少人，狭窄的空间里要跟这么多张嘴争夺氧气，闷着口罩的霍松节显然有些力不从心。第一次坐公交本该是非常新奇的人生体验，但此刻他只觉得天旋地转，脑子里回旋的是这位司机大哥怕是有些十足的漂移技术在身上。霍松节全程紧抓着前座把手不敢松开，几个弯道急刹下来，他的脸上已经淌满了冷汗。

　　刚出门的时候他还不觉得冷，现下如此旺盛的人气，于他也只是隔靴搔痒。他闭上重影的眼睛静静挨过那阵冷颤，终于在下一站即将到来之前决定下车。

　　车门打开的瞬间，霍松节一身轻飘，被推搡着下了车厢。好容易呼吸到一瞬间的清新空气，他便直直倒在了站台后的非机动车道上。

　　“醒醒——醒醒！”

　　仍躺在车道上的霍松节艰难地撑开一条眼缝，头顶的天依旧灰蒙蒙。短暂的昏迷过后，器官受肾上腺素的刺激开始高速运转，他喘着粗气，开始漫无目的地发愁：自己好像才坐了一半的路程，在车上看手机的时候，界面显示已接近五点，马上就要晚高峰了，这时候怕是打车也不好使了——

　　“能听见我说话吗？”
　　思绪游转，不知撞到了哪处南墙，霍松节终于回神过来，才发现眼前多了一道层层交叠的人影。

　　“你还好吗？”
　　那人似乎也终于反应过来，在往来呼啸的非机动车道上干什么都不大合适。于是一把抱起霍松节，来到一旁的空地上。

　　霍松节昏昏沉沉，贴着湿发的头无力垂在那人的胸膛上，混着少年的清亮而略带磁性的嗓音盘旋头顶——他突然想起多年前那个偏僻的山林里，那束冲破阴霾的光。透骨的寒凉与炽热的体温交织，强势地平复嚣张多时的平滑肌。他有些眷恋地贴上那块坚实的肌肉，循着皮囊下汹涌的心跳，拼凑起行将涣散的意识。

　　“谢——谢你。”
　　这个节骨眼儿的霍松节精力残缺，强撑着说完谢谢，他又闭上眼开始攒劲儿。等那人抱着他坐在地上，就着一只手脱下皮质外套，把霍松节裹了个全乎，又问道：“你怎么了，还能不能动，需要我给你叫救护车吗？”

　　救人的风险是一重叠着一重的，挪动的过程就可能带来二次伤害，再耽误急救，好心也要办了坏事。想是霍松节的状态确实不见好，贴着的胸膛也开始变得起伏不定。

　　“没——没事，应该是，肠胃炎，犯了。”霍松节确定此刻的心脏还算平稳，他知道自己的肠胃金贵，只不过这些天沉迷学习无法自拔，确实强行忽略了胃部的不适。从几日前进食就开始无法消化，耗这么久，现在还不脱水倒是进化得不像他的体质了。

　　“能不——能，麻，烦你，帮我叫一，辆，”霍松节断断续续，也不确定头顶的人听清了没，只能再努力些，尽量把一字一句讲清楚， “出租车，我——我想回，家。”

　　听见怀里的人只是肠胃炎，那人有些放心下来，“可你不去医院吗？肠胃炎昏倒，脱水了？”

　　滚烫的手掌覆上冷汗涔涔的额头，骤然的温差激得掌下的身躯无法克制地抽搐一下，那人感受到怀里的战栗，迅速收了手，“你在发烧。”

　　挨过又一阵疼痛，霍松节终于有了撑开眼皮的力气，“我家里，有——”
　　睁开眼的瞬间，他却怎么努力也说不出话来。

　　山间那一面，林中那一瞥，道是萍水相逢，却是缘来已久。

　　“有什么？”
　　“有常随的家，庭医生，麻烦您帮我叫辆车，回家就好。”
　　怀里的人明明虚弱得话都说不完整，却透着股没来由的笑意，他不由自主地紧了紧怀抱，“我的车就在附近，你撑着点儿。”

　　不一会儿，霍松节被小心地抱进副驾，身上披着的外套塞得妥当，整个上半身被捂得严严实实，透不进一丝风。跟着发动机一开，车载暖气也随之而来，终于又踏上了回家的路。

　　“不好意思，麻烦，您了。”
　　身上的疼止不住，霍松节这会儿闭上眼却睡不着了，他瞥了一眼后视镜里青白的面庞，也不知是吓到了自己，还是嫌弃自己的狼狈模样。他微微转头，藏起发红的耳廓，迎向驾驶座上的侧脸。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银白色的车辆平稳地转过弯道，他回了个和煦的笑脸给霍松节，“只是正好我离得近，换了别人也会如此。”

　　他变得更好看了——
　　霍松节痴痴地望着，兜里突然响了起来。他换了个朝内躺的姿势，拉开拉链掏出手机。
　　“喂——”

　　“松节，你在哪儿？”
　　霍川穹焦急的声音从对面传来，安静的车厢内，两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不知道是不是霍松节的错觉，哥哥说到自己名字的时候，原本平稳的车辆有一瞬间的失衡。

　　“哥哥，我应该，快要到家了——”
　　“霍叔跟我说你打过电话，我一问学校老师，都说你下午就请病假回家了，那怎么还没到家呢！？”霍川穹问了两句，似乎反应过来对面的状态不似平常，他心里一沉。

　　“你哪儿不舒服？”
　　霍松节只是能撑着不昏过去，哥哥这一连串炮仗甩过来，他还真有些头疼。
　　“我胃有些痛，哥哥，能不能帮我请方叔叔过来？”

　　这下家里的人都坐不住了，霍家常年备着针对霍松节各种病症的药物，若只是寻常的不舒服，霍松节绝不至于开口叫家庭医生过来。

　　“你怎么不舒服，很严重吗！？你在哪儿，我现在过去接你！”
　　霍川穹的飞机一趟就要十几个小时，刚回家又要马不停蹄来接自己，霍松节有些急，掌下的器官又开始造反，他抓着手机，一时愣是说不出话。

　　“给我吧。”
　　颀长的右手伸将过来，温柔地卸下霍松节紧绷的指节。

　　“您好，您的弟弟刚刚昏倒在路边，我碰巧路过，现在正在送他回家的路上，预计二十分钟后到达。您先别急，不然他心里紧张，疼痛会加剧。”

　　霍叔已经派车去请家庭医生过来，霍川穹强按下心底的不安，“那麻烦您了！我和医生在家里等他回来！”

　　电话挂断，老太太起身前倾，迫不及待地问道：“松儿怎么样了？”
　　霍昌海夫妇今天有过犹豫，要不要把霍松节接回家，一家人吃个团圆饭。自从霍川穹去了国外，潜心研究都不知道回家，连霍松节都念叨过几回，没成想霍川穹一进家门就开始找弟弟。

　　“不清楚，听着声音似乎不大好，刚才那位先生说，他们还有二十分钟就能到家。路上不堵的话，医生应该也能到。奶奶先别担心！”

　　“好好，妈，您先坐下。”
　　孟燕飞搀着老太太坐回沙发，她眉头紧锁，儿子这个性子真是拿他没办法。一句话的事儿，却总顾及这儿顾及那儿，反倒惹得全家提心吊胆，等儿子回来可得好好说道。

　　“你是霍松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