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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疤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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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燕飞在霍川穹这个岁数,是远比他记忆里更为年轻的花容月貌。瓷娃娃般的白净底子,印上多厚重的艳色都不会显得出格。柏斯年多少年念念不忘的初见画面,也不过是站在欢迎会台下,隔着人海的一瞥。
(回忆)——
“让我们欢迎霍氏集团董事孟燕飞女士亲自上台为新进员工致辞!”
“欢迎!”“欢迎!”
“。。。立志如山,行道如水①——希望你们能把握在公司的每一天,一步一脚印稳扎稳打,也祝愿你们终有一天能功成名就!”
“非常感谢孟董事真挚的致辞。。。”
聚光灯下美人遍身异彩,她顶着光辉冲台下一视同仁地浅笑,并缓缓走向人群。懵懂的柏斯年听不见周遭的嘈杂与雀跃,直直地盯着下凡的仙人,只盼她向自己渡来一口续命的仙气。
——总裁办公室
“那你为什么还承认与我母亲的死有关?”
多年前的幻影与眼前的人渐渐交融,柏斯年眨了眨眼,作乱的思绪暂且被压制。
“你说什么?”
那双眼比平日里多含了点情绪,打转的湿气黏得霍川穹相当不自在,他收回目光,就着酒精开口道:
“地下室啊,你对着霍松节,字里行间哪句不是直指我母亲的死。”
“那还不是为了配合你完美的表演?”
这会儿柏斯年似乎才真正分清眼前的人,他陡然间换了副更自在的笑意。霍川穹下意识更靠向椅背,突然觉得刚才那番话更像是一场谎言,一段自欺欺人的自白。
“因为执念,可以在细水流长的日夜里,一点一点,慢慢吞噬他。”
(地下室)——
“什么演戏,我怎么听不懂?”
霍川穹十分好笑地站起身,径直过去打算解了霍松节的禁锢,可还没等他接近,柏斯年便掏出把冰冷的老式左/轮。
“柏先生,玩儿这么大?”
靠近的手猛然缩回,霍川穹转而半抬双臂,专心对付面前的威胁。
“放心,还没上膛——”
“柏先生,看这情形,你是不想善了。但霍家的长辈还在,我想怎么也不该轮到你来替你的主子鞍前马后。等我母亲——”
“你母亲?”柏斯年像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左/轮在一阵嗤笑中被转着来到下个格子。
“山上那俱衣冠不整的女尸么,难道——”
“你说什么!?”
霍松节听着两人唇枪舌战,猛然间搅进那两个字与前缀可怕的形容之中,当即再也无法缄默。他掀椅直身而起,钉进柏斯年的眼神里充斥着无声的怒吼。柏斯年停下大笑,随即转了个姿势正对霍松节,满怀歉意,接着剜他的心。
“没想到霍夫人素日里如此明艳动人,临了却要遭受这种非人的对待。”
“你在现场?”
铁艺的椅子有些重,片刻便在霍松节的手臂上留下深色的印记,他却恍若无觉,只扛着再进一步。
“你在现场!”
箭在弦上,柏斯年被霍松节半步不移地盯着,忽然想转脸看看另一边的反应,他眨眨眼,略抬起头来俯视面前的人。
“空口无凭,霍小少爷可不要血口喷人!”
“空口无凭,”紧绷的绳子突然断了,铁椅连同上面拆下来的一枚不起眼的小钢钉缠着粗麻绳一并撞在地上,发出刺耳的声响。柏斯年下意识后退半步,目之所及处勒过的手臂已然显现出道道淤痕。他却无视柏斯年手里的左/轮,踩着对面惊愕的神色,又向他迈近半步。
“柏先生,你完全可以顺着我哥的意思装作不知情,可你却选择点破道明。你也可以一笔带过地反驳可你又没有,偏要揭开血淋淋的一角给我们看。”霍松节的拳头一点点握紧,
“让我猜猜,你想激谁?”
“弟弟!”
霍松节对上哥哥,霍川穹铁青着脸,刹那间霍松节突然觉出些异样的情愫,那种担忧似乎并不是完全因为他,也不只限于某种情绪。但此刻他没有多想,迅速地收回目光接着道:
“夜宴当晚我就进了医院,此后与外界媒体隔绝,只有我可能并不清楚这件事的原委。你以为我不知情,所以就开了道口子在我身上。”
即便霍松节早有预料,但当细节毫无修饰地砸在胸膛的那团血肉上,他依然痛到难以接受。死寂的空间里,他摒了摒呼吸,不动声色地扫过周围的一切。
“所以我们两个人之间,你早就有了决断——你对着我哥哥选了我,接着消磨我们的意志,放大你种在我们心里的怨恨。最后毫无疑问,在强与弱的对决中我哥哥会胜出,他会背上霍家半条命脉的愧疚与身不由己,从此为你做一辈子的牵线木偶——柏斯年,你认吗?”
“我认,”柏斯年勾住着扳机十分欣赏地鼓起掌。
“精彩的推理,不承认岂不是太可惜了——只是,你又怎么知道你哥哥就会杀你?”
“因为你以为的人心根本经不起推敲!”
话音未落,霍松节身后的铁椅便飞甩过来,重物在半空中划出道近乎直线的轨迹,柏斯年隔着飞速旋转的黑色杆件,却气定神闲地朝对面递去半隐的微笑。
砰——
重物落地,瘦弱的身体也随之仰倒,暗格里潜藏已久的黑色枪头透出股杀戮后的死气,柏问非收了枪,对着躺在不远处的霍松节微微欠身,然后径直出了门。
落到地上的前一刻,霍松节似乎仍没有感受到冲击所带来的剧痛,撞击的位置传出短暂如电流般的酥麻,所以他甚至能趁着这点来之不易的时间庆幸:
——幸好不是哥哥开的枪。
但随之而来的灼烧与剧烈翻搅瞬间淹没了他苦苦支撑的神志,鞠躬尽瘁的大脑神经本该向四肢百骸传达紧急的蜷缩指令,但仅仅到了与躯干相连的关节处便再不能通行。冷汗瞬间倾泻而下,脑海中一闪而过的话到嘴边却怎么也吐不出来,惨白的唇瓣张开到一种极其夸张的程度,在逐渐涣散的视线中,霍松节才终于明白过来,哪怕每次艰难的喘息都是透支本元的绝望。
又怎么能奢侈地分出几缕来诉说遥远的不舍与遗憾。
他微微抬起几根手指,灵敏的五感默契地归结成单纯窒息的痛感,他颤抖着不确定是否要凑近那块血肉模糊的空腔,浓稠的鲜血已经在那处凹陷形成血色喷泉,此刻更似如临大敌,由内向外慌不择路地刨走他的生机。
出离的血块很快凝成了一滩黑色,假装维持着最后的团结。
他这一生究竟值不值得?
痉挛、嘶吟与透骨的战栗充斥着他单薄的身躯,夹杂着擂动的心跳如狂风骤雨般叫嚣着不甘。慌乱中他堪堪咽回一口铁锈,却在紧随其后的下一秒呕出更多黏腻的液体。
——病房里
“我难受。”
霍松节捂着嘴靠在凌风许胸膛,似乎还有一滩残留未尽的血等着他吐个干净。凌风许手足无措,紧紧环着他,此刻再是心急如焚,也只能抓住另一只手,陪他一起煎熬着挨过眼前的阵阵恶心。
当初的伤已然结痂,高超的修复技术甚至抹去了绝大部分的疤痕,凌风许滚烫的手掌贴近那片看似平复的印记。
他当然知道那是怎样的惨烈——
那天地上的那摊血会不会已经代表了一个成年人全部的生机?他不敢想,他跪在地上,看到霍川穹无助的哭喊,与随之而来霍叔他们的惊呼,唯独那团瘦小安安静静,放眼周遭,满目皆是聒噪无用。凌风许闭上眼,心里起了邪火,烧得眼眶也通红可怖,那同样是他午夜轮回的梦魇。半晌,空气里破开一句支离破碎的安慰。
“没事了,都过去了。”
霍松节哼哼,又蹭了蹭滚烫的衣襟,脆弱敏感的身体仍能感到挥之不去的窒息,强烈如他休克的前一秒。但此刻他落在坚实可靠的怀中,凌风许正奋力抓着他,所以他不会再轻飘飘地随风流荡,也不会再坠入虚空无际的黑暗里。
“所以,”他终于安心了些,伤痕累累的身体又攒了几分劲,便抬头去找凌风许。
“柏斯年其实也可能在演戏。”
柏斯年不过只字片语,就引火苗燎到了自己身上。霍松节等得太久,抓着些蛛丝马迹就容易毫不犹豫地信以为真,甚至在长久的无可奈何之中催生出偏执的幻象。
“可如果与他无关,他又为什么要这么引导——他想遮掩背后的人,还是单纯地要挑起我的恨意,亦或是让我将这恨意落到某个具体的人身上——”
“松儿。”
当初霍川穹装模作样地请了法医验尸,但他留了个心眼。他将霍松节额间的细汗轻轻抚去,深沉的爱意映入那双清澈的眼底。
“当初法医的鉴定报告,我留了份档,”他顺着那双眼里的起伏,小心翼翼地继续。
“但我不确定他有没有背着我做过手脚,所以这份报告仅供推断,嗯?”
等待他的又是长久的沉默,霍松节收回目光,浅色的衣襟被抓得不成样子。他忽然反应过来,松开手去稍稍推平。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