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生》也逢春

18、突变

　　狂风驰骋整个后半夜，临近天光大亮才逐渐恢复平静，早起的佣人皱眉在庄子里收拾遍地的狼藉，猛一抬头，看见不远处斑鸠正停在二楼窗户的花台上肆无忌惮地吵闹。

　　二楼房间里，彻夜的腥甜没来得及散去，床上的狼藉绵延，地板桌面到处都是，唯有中间鼓起的地方，两道清爽绵长的气息彼此纠缠。
　　斑鸠落下，开嗓就叫醒了凌风许，刹那间眼神凌厉冷酷，又透着股刚醒来的迷惑。接着映入的是身侧半张恬静的睡颜，霍松节额前的碎发柔软下垂，他突然小幅抽搐一下，然后整个人更加紧密地贴了上来。

　　凌风许静静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小家伙，刚才的戾气瞬间烟消云散，他把那一缕夹进睫毛的碎发轻轻拨开，抬起下巴去迎那颗小脑袋。

　　“嗯？”
　　凌风许刻意放轻了动作，怀里还是发出半声哼唧，他指尖一顿。
　　“醒了？”

　　怀里的小家伙似是梦呓，凌风许这一声气音并没有成功挣动他梦中的神经。过了几秒，他在鼻间发出轻笑，低下头在白皙微凉的额间落下一片温热的湿意，接着利落地下了床。

　　地上的衣服此刻已整齐地码在床头柜上，凌风许一边擦着头发，余出的另一只拿起震动的手机，细小的水珠顺着发梢无声地落进他的衣肩，手机屏幕上，指针就要过八点半。床上的人还是丝毫没有醒来的征兆。凌风许划掉顶格的消息，放下毛巾，慢慢关上了门。

　　发出轻微响动的瞬间，床上的人又抽搐了一下，他翻了个身，想在梦里寻找身边的另一个热源，可摸索半天也不见踪影，浓密的眉毛渐渐发紧，像是颇有些失望地将自己蜷缩得更紧。

　　“不多睡会儿？”
　　凌风许一眼望去，“奶奶，爸妈，大哥早——”

　　接着他走到霍川穹身边的空位坐下，霍叔随即上了餐具。桌上早餐多样，几位长辈只拣些面前的油条包子，而霍川穹盘子里还剩着半片裹了酱的切片。

　　“这么快有结果了？”
　　凌风许绕过一盘切片，夹了两只奶黄包，又盛了半碗放了不少糖的豆浆，一边问霍川穹。

　　霍川穹刚咬下一口白煮蛋，“钱的事儿拖不得，老余这是被当枪使了，他当初被挖来，难保所里没有人心怀怨念。看着鸡毛蒜皮的事儿，实则牵一发而动全身，棘手得很——多谢你。”他放下鸡蛋，慢悠悠地切下一小块面包，“林子大。”

　　霍昌海刚看完一份报纸，他抬头看向霍叔，霍叔收好报纸就去了厨房，不一会儿又端了盘精致的中式餐点，放在离凌风许更近的位置。
　　“小凌啊，这几天辛苦了，多吃一点。上半年你们小组的研究成果我看了，再锻炼几年，多积累积累管理经验。”

　　“好——”

　　“松儿还睡着呐？”
　　对面老太太喝下一口粥，朝二楼看了一眼，“都九点多了，不吃早饭对身体可不好。”
　　“妈，年轻人多睡一会儿，晚点儿吃没事儿的啊。”
　　霍夫人端起老太太半空的碗，又盛了些热气腾腾的粥，“看您昨晚顾着聊天儿，都没吃什么东西，再喝点粥吧。”她将粥碗小心递到老太太面前，突然想起什么，“对了，公司里的老人说许久没见您，想得紧，这不托我来向您讨个时间？”

　　“前两个月不是刚来过，都半截儿入土的人了，难为他们百忙中还时常挂念。”
　　“妈您说什么呐！您还没抱上大胖小子，再说这些人初出茅庐就一直跟着您打拼，他们是敬您——您就赏他们个脸，行不？”
　　“就你会说话！”

　　正聊着天，凌风许的手机忽然响了一声，他好似没听见似地细嚼慢咽，销了手里的奶黄包。
　　“我去叫他——”

　　刚进房间，凌风许看了眼还在睡的霍松节，转身进了厕所。
　　“怎么了？”
　　聊天界面，对方一连发了几条将近一分钟的语音，凌风许将几段都转成文字，刚扫过一眼，原本搭在水台的手蓦地紧攥。

　　“什么叫那个证人跑了？他——”
　　凌风许一段文字还没来得及打完，手机顶部又显示正在输入中。他撤回刚才的话，皱眉回忆起这段时间的点滴。

　　“之前也是怕他跑了，一直盯着。可昨天深夜突然不知道来了个谁，裹得严实看不清长相。我们整夜上着心，但大清早人还是不见了，现在正派人找——实在不行也还有个局里的！”

　　“能在这么多双眼皮子底下来去自如，你觉得他们要再断一根线会很难吗？”
　　对面一时没了回应，他靠着盥洗台低下头。当初为了不打草惊蛇，前去降村搜寻线索的所谓游客博主之间并没有直接的联系，带回来的线索又特地交错时间，再行拼凑整合。在确认人证后甚至一直按兵不动，没有出面商谈作证事宜。

　　突如其来的一切砸得他措手不及，他握拳抵住镜面，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反复问自己：
　　到底是谁呢？

　　这条线他小心翼翼地找了半年，又不闻不问地埋了半年，偏偏昨晚——
　　就在他向霍川穹提出财务漏洞之后，额间皱着的眉头突然松开，复又更加紧锁。

　　“昨晚几点？”
　　“一点多了吧？村儿里灯都灭了，那人进来的时候门口的狗都睡死了。”

　　看到这话凌风许差点没被气出声来，他仰头靠上墙壁，一时不知该哭该笑。
　　“原来我们多年计划，其实一直被人当猴儿耍。”

　　“什么意思？”

　　他关上手机没再回答，对着镜子仔细地整理一遍，门外不合时宜地响起窸窣声，他深吸了口气，推门出了卫生间。

　　“风许，你什么时候起的？我都没发现~”
　　霍松节正扶腰坐在床上悠悠地醒神，他睁开眼发现身边空荡荡，以为凌风许早就下了楼，没想到却突然从卫生间里冒出来。他搓了搓还在打架的眼皮，努力撑开朝门口望去，突然觉得眼前的人有些陌生。

　　“怎么了？”
　　可凌风许就这么盯着自己，既不说话，也不动作。

　　但也不过极短的几秒钟，然后他就突然笑了，走过来在霍松节的唇上落了个再自然不过的吻。
　　“小懒虫，该起了。”
　　霍松节说不上来为什么，却在一夜旖旎后的吻里尝到了莫名的怨愤。
　　“嗯，吃早餐了吗？”
　　“他们都还在楼下餐厅。”
　　“那你吃过了吗？”

　　凌风许别过脸，像是没有办法直面这双清泉般纯净的瞳孔，“吃过了。”他拿过床头柜上的衣服放在床上，“起来洗漱，一会儿该到午饭了。”

　　接下来的一周，凌风许像是突然开足了马力沉迷工作。早上霍松节醒来，床边，客厅，书房，到处都没了他的温度；晚上等他沉沉入睡，半梦半醒间，才能感觉到那个人隐约温热的气息。他用尽全力想睁开眼睛，可一直到他终于适应苏醒的躯体，与半黑的环境，才发现那人早在隔着段距离的另一侧睡下了。

　　睡得真沉——
　　霍松节翻过身抬起脑袋细细辨认着昏暗中的面庞，似乎能看见他脸上的憔悴，与呼吸间的疲累。抬手的瞬间，沉睡的人毫无征兆地翻了个身，彻底背向他。沉沉的气息从一而终，没有丝毫起伏，半晌，又在霍松节叹息着重新闭目的瞬间清醒过来。他徒劳地盯住眼前的虚无，妄想从无尽的黑暗中找到眼前困境的答案。

　　怎么办，他已经陷进来了。

　　又是一个周三的下午，原本上课的老师突然有事无法到堂，霍松节拨开手机想告诉凌风许今天他会早点回家。翻到通讯录才想起这几天他们根本也见不上几面，霍松节心里积攒的不舒服比昨天更多了点。他无言苦笑，独自打车回了家。

　　进门霍松节就看见门口两双摆得不怎么整齐的皮鞋，其中一双他入眼就认了出来，那是凌风许常穿的登山鞋，上面还有些没擦干净的泥印。去年凌风许刚进霍氏集团那会儿，有段时间常常背着行囊去登山，好几次还特地拉着霍松节绕去当年初见的半山腰。视线轻动，靠近门口则是一双素色内敛的男士皮鞋。

　　换了鞋霍松节径直往卧室里去，经过书房的时候正听见凌风许的声音就从里面传出来。
　　“许律，合同的事就谈到这里吧，有任何问题我们线上沟通——”
　　霍松节无意间听了一耳朵，但此时并不方便进门打扰，他没有停顿，先回了卧室洗澡。

　　那边进卫生间不久，书房的两人就开门出来了。
　　“凌先生，您还真是特别，别人都是婚前做财产公证，生怕另一方分走了自己的——”
　　“许先生，”转进玄关，门口的柜面敞开一条并不明显的黑缝，凌风许收回目光接着道，“需要我送您吗？”

　　“不了不了，凌先生请留步。”

　　电梯门关上前，许律师都在纳闷：也不知道刚才是哪位青年才俊搭他的车回的家？

　　浴室里的水声淅淅沥沥，还没有半点停下的意思，六点刚过，凌风许关上书房门，径直来到厨房，冰箱里却是空空如也。他思忖一会儿，打开手机叫了份外卖。

　　“风许？”
　　天彻底黑了，霍松节这一澡泡得够久，爬出来的时候感觉全身的筋骨都松了，他按着肩颈光脚出来，想倒杯水缓解急渴，脑后的几簇发梢没来得及擦干，正黏腻地挂在白皙的后脖颈。咕咚畅快过后，他才发现厨房里的动静。

　　厨房里的人刚在东星斑上划了利落的三道口子，细姜丝均匀地铺在鱼肚上。鱼进蒸锅，他扔下擦布，迎头就看见霍松节几乎与瓷砖融为一体的赤足，还有半干的散碎毛发。
　　两人眼色相接，又交错而过，霍松节放下水杯，没发现对面眼里的危险，循着海鲜的腥味探头张望。厨房里的人转头又去洗了一遍手，仔细把手上的湿气擦干，在霍松节堪堪踏进厨房的前一秒猛地拦腰抱起。

　　“！干嘛？”